第1章 白鳝
哥….哥…
一个光膀子穿着灰白色坎肩的黑瘦男孩边走边喊,左右张望。
田坎子两边墨绿墨绿的稻穗刚刚抽出,还带着一些没落的稻花,颗颗粒粒。
这块呢。
一节田外竖起一根满是淤泥的手臂挥了挥。
黑瘦男孩一阵小跑赶到不远处的哥哥身边,一个半大少年站在齐膝深的水沟里正弯腰在泥坎上摸索着,一只竹编鱼篓斜倚着放在田坎另一边的稻田里。
黑瘦男孩墩身拎出鱼篓,揭开鱼篓盖,仔细察看,只见七八条铜元那么粗细的长鱼交缠扭曲在鱼篓里,还有三两只螃蟹竖着钳子左右摇摆。
今天没摸到甲鱼,只有几条不值钱的黄鳝。几只螃蟹那是顺手丢进鱼篓带回去给家里的两三只老母鸡加餐下蛋的。
哥,赶紧回去吧,你今天逃课被陈夫子告诉爹了。
陈夫子是隔壁县人,有举人功名,按说有资格做官当个县老爷之类,可是陈夫子家里穷,出不起钱跑门路,只能老老实实在家里候缺,可是等了好多年也轮不到他补缺。
陈夫子是一个读书人,平时帮乡里乡亲写信、写状子只收点纸墨钱,就这点微薄收入怎么也不能糊口,再加上成婚生子,好些年没有进项却一直往外支出,终于在耗光了家里几十亩祖传田产后也没能等到一个官凭,日子正不知道怎么往下过。
老陈地主那些年曾经慕名邀请陈夫子很多回,终究侯缺无望又人到中年的陈夫子带着老婆和闺女来到陈庄就此住下。
陈夫子在陈家私塾当塾师,安家在了陈庄,稳当悠闲地住了很多年。
嗯,嗯,晓得。
半蹲在水沟里半大少年半眯着眼,一手扒着田坎,一条手臂伸进水边上一个拳头大小的洞里。
忽然水里蹲着的少年张开眼,冲弟弟笑了一下:“今天,嗯,堵了四个洞弄了快半个时辰,嗯终于逮着它了,乖乖,劲还不小。快快,把鱼篓拿过来”
咕叽一声
一条手腕粗细的长鱼疯狂挣扎扭动着被少年拽出了水洞,满是淤泥。
黑瘦少年捧着鱼篓赶紧靠近哥哥手里的鱼。长鱼被两手捏抓着送进鱼篓,赶紧盖上盖子。兄弟两个都抓着鱼篓,鱼篓一阵激烈的挣扎晃动,还传出了啪啪声音。
乖乖,力头果然不小,嘿嘿,还不是进了老子的鱼篓。
半大少年名叫杨如宝,身边这个黑瘦的孩子是弟弟杨如贤。
两个人都在陈庄陈地主家私塾上学,哥哥聪慧机灵,弟弟倒是个沉闷稳重的性子。
前两年朝廷忽然下诏令:各省乡试会试一律停止,岁科考试亦停止。传令各地修建蒙小学堂,更新了一批教材。
过去必读的经书,现在被列入国学课本,还添加了社会科学包括国文、历史、法制,理财、外国语。自然科学有:地理、算学、博物、物理、化学这一堆书。至于体育与艺术图画、体操这些课目对乡下孩子来说不就是玩耍。
陈地主特意让人进县城买了全套教科书带回来,摆放在私塾书架上。让人把陈家私塾的牌匾换成陈庄蒙小。
陈庄蒙小除了陈夫子也没另请老师,刚改教学、考试模式,能教新式学科的老师非常稀少,这里只是一个乡下蒙小,有钱都请不来老师。
陈夫子就还是像以前一样,该讲经就讲经,然后从那一批教材中挑出几门他能讲的课业也传授给学童。
杨如宝在课余时间,这些教材都翻看一个遍,没人领进门,只能死记硬背将那一批陈夫子没有教授的教材记下来,将来或许有机缘能弄明白通透。
走,回家。
半大少年抬腿走上田坎,甩了甩手臂上的水珠子。
黑瘦少年斜跨上鱼篓,弯腰拿起哥哥放在一边的坎肩和长裤子。
少年带着弟弟走向不远的小河沟子,拨开河边的浮萍,弯腰捞水再次清洗自己的双臂。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短裤上也有淤泥,索性扑进水里畅快的狗刨了几个来回。
黑瘦的弟弟站在岸边,看着在水里扑腾来回的哥哥很是羡慕。妈不让他俩下河洗澡,哥哥还是偷偷的跟私塾里的小孩学的游水。
村里有口亘古的老沙井,住在周边的村民吃水、用水都从沙井里挑回家。传说这口天然老沙井从来没干枯过。三年前那场干旱,河底淤泥都开裂,村里其他沙井底的黄沙都烫脚。只有这口老沙井里还是有水渗出,整个村子人家日夜排队打水回家。连家有八口井的陈地主都带着家人来沙井边等着挑水。
哥哥的凫水功夫就是和小伙伴在那老沙井里练就的。
从夏至到立秋,村里一帮小子都在中午趁大人午休时间借口乘凉跑进沙井里泡着。估计大人们也都知道,毕竟等到太阳落山了大大小小的汉子也会在沙井里泡到天黑。
正想着事情的黑瘦少年手里的衣服被拽走了,从水里上来的哥哥在弯腰往身上套着裤子,坎肩也不穿,就那么搭在肩膀上。
从弟弟身上拎过鱼篓,挂在自己身上,一手拽着弟弟手腕往家的方向走去。
田坎弯弯曲曲,两人身后长长的影子也左右摇摆的跟在两人身边,夏天天热剃的光头已经有半寸长的头发覆盖在一高一矮的兄弟两人头上。
哥哥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比自己矮了半头的黑瘦弟弟,这个弟弟肖妈,不吃鱼腥,连夏天最容易弄到的肉食、长鱼也是不吃。虽说一家人吃的都一样,可是这个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看着就是黑瘦黑瘦的,好像比自己小好几岁。
今天的收获不大,差不多能去卖鱼的那儿换三五个铜板。抓到甲鱼是不卖的,留着给爹补身体。
以往强壮高大的爹也不知道生了什么病,入夏以来瘦的厉害,都皮包骨头了。最近好像严重了,半夜会听到房间里呜咽声音。
自己偷偷的跑去看,就看见爹嘴里咬着枕头在地上抱着腹部打滚,妈在一边坐着抹着眼泪。
妈身体一直很弱,多年来一直在喝药,现在家里的顶梁柱的身体也垮了。
杨如宝也没什么读书的心思,一心想弄些钱来贴补家用。
陈地主,是名副其实的大地主。
陈家祖上和庄上几大姓一样都是洪武年间迁来本村的。
华族人自古讲究耕读传家,陈家这几百年间大官没出,小官没断,家底积累倒是没耽误,越发厚实。如今陈地主家里有几万亩顶好的水田,旱地、鱼塘无数。
每年夏秋两季收粮,村里那条街就得堵好几天,因为周围几个县都有陈家产业。
陈地主人送称号“陈万户”。
县城在周边几个县里罕见的有完整城墙围拢,立县治很早,是一座古城。陈地主在县城有两条街,可是他们家人从来没有在县城里住过。用陈地主话说就是不喜欢住在圈里,不自在。
陈家在村里有房子,多少代人陆陆续续修了几百年,乌泱泱的一大片,占了村里一小半面积,都是青砖灰瓦房。
杨如宝每天上学沿着陈庄大街往东走过了唐庄就是陈庄,私塾就在陈庄碾坊边上。
陈家地多房多,陈家主人却也不多,陈地主有个哥哥也是举人,在南京当个小官,听说现在的上司喝过洋墨水。
陈家大哥偶尔会带着家人回乡避暑,气派得很,还告诉弟弟一定要送自己两个鼻涕泡侄儿出国留洋。
村里的几大姓人家繁衍几百年,互相通婚肯定难免。路上姓陈的见着姓孙的得喊表叔,姓唐的见他两要么喊哥要么喊爷,可能这几个人年纪一般大。平时见了互相免俗,可是婚丧嫁娶时候上门请人就得安排一个明白事理、嘴儿溜的小伙,喊弟、喊哥、喊爷、喊叔都不能错。
陈管家是陈地主没出五福的兄弟,平时陈家大小内外事都是他出面安排,从没传出过错误。陈地主家里有多少钱多少地,陈管家指不定比陈地主清楚。
杨如宝,杨如贤这兄弟俩的名字就是花两条五花肉请陈夫子起的。陈夫子在陈庄半辈子,女儿也嫁给陈地主生了两个小外孙。
陈家私塾是对村里所有人家开放的,只要你家每年能交上些许束修,陈家私塾就收。陈家请的塾师每到逢年过节都会有陈家送钱送礼,私塾里所有孩子交的束修还不如过年陈地主包给老塾师的红包,听说以前是银子,现在是银元。
杨如宝是大名,一般用不着,小强子是小名,杨如贤就是二强。为啥不叫杨大,杨二更顺理成章。在杨庄喊声杨大,从老头到小孩能站出来十几号人,小强子爹就是杨大。
陈庄大集逢三开集,明天就是大集,小强子带着鱼篓去朱家卖鱼。朱家是村里卖鱼的。卖鱼、买鱼都找他们家。朱家在街边住,鱼铺子离碾坊不远,隔着几户人家。
看见小强子来送鱼,朱老大拿过鱼篓倒向木盆:今儿有么有好货。
小强子没搭话,向一边草棚子底下坐着纳凉的陈夫子和陈管家分别打招呼。陈管家和小强子爹都是夫子的学生,小强子平时见着陈管家还是按照年纪喊陈叔的,如果续上辈份的关系的话是那种早就出五福的关系,即使小强子比陈管家高一个辈份。
陈夫子看着小强子:唉,要不是…….明年我都应该给你开条子去县里考学了,以你水平考个廪生没问题,能领到的钱粮也不多,但是对你家里也算是有一份补贴。
陈管家意外的看了一眼这个半大少年,没说话,点点头。
朱老大忽然嘶了一声:小强子,你抓了个啥玩意回来。
小强子转头,只见木盆边上两个黑胖子对着盆站着,小黑胖子还拿着一个滴水的小木桶。
这一喊,一边坐着的两个人也跑过来看热闹。
只见木盆里有七八条粗大的长鱼在水里游动,一条白色的长鱼安静的趴在盆底,鱼眼睛通红通红的,花纹长相和周围普通长鱼倒是一模一样。
白鳝!
这是白鳝。
陈夫子和陈管家都惊呼出声。
朱老大出声道:小强子其他的长鱼我要了,给你三个铜板。这条白鳝我不敢要,要么放了吧?
白鳝,老夫还是生平第一次见识,看它除了颜色跟普通长鱼有不同外,倒是没其他异相。
一旁陈夫子捻着胡须摇头晃脑。
陈夫子,我是卖鱼的,我爹也是卖鱼的,可是我从来就没见过白长鱼啊!我敢收,得有人敢买去吃嘛,反正我自家是不敢吃这玩意。
朱老大也算是开口解释了不要这白鳝的理由。
不能换钱,小强子只好下手捏着白鳝的鱼头送进鱼篓。
小黑胖子也是小强子同学,平时最不服气的就是他,仗着自己强壮的身体经常挑衅小强子。这会儿也拿着害怕、还有点崇拜的眼神看着小强子。
接过三个铜板,和几个大人打了招呼告别,小强子背着鱼篓往回走。
路过唐屠户家要了一块后腿肉。
唐屠户拿着稻草在手上麻利地打了一个草结穿过猪肉:十个铜板。
嗯,好的,唐四爷,我给你三个铜板,剩余七个回家拿来给你。
嘴里叼了一个铜烟锅的唐四爷看了一眼小强子:好的,一会你拿来就行,杨大身体不大好啊,喏,这块猪肝也带着,用白糖加油熬着吃,挺补的,这不要钱的。
回家放下鱼篓,进兄弟俩的屋子,从墙角一个麻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数出七个铜板,让二强子送还给唐四爷。
瘦成麻杆的杨大坐在门口棚子下,一个消瘦、消瘦的后背对着他蹲在一边,身上的夏衣就像挂在身上一样,后背都能看得出骨架子。瓦罐里有给自己熬的药,熬药人是自己一直有咳疾的老婆。
杨大下午去拿药遇见夫子,陈夫子说自己大儿子是个读书料,可惜了没赶上好时候,皇帝停了科举,读书人没了奔头。看着在小屋忙着给自己做好吃的大儿子,豆大眼泪怎么都忍不住流下来。村里那个老中医抓药的时候告诉自己估计熬不过过年了,这病来的太凶,现在熬的药都是减缓疼痛的,对治病就没用处。
知道大儿子逃学,不想骂他,也是不愿意骂这个懂事的孩子。心疼还来不及,哪里舍得。
这两个儿子,老大有主见老二很老实听话,自己还有啥不满意的。
背对着杨大的杨刘氏的眼睛也是红红的。
舍不得,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