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城下之盟（四）

魔国大殿上，群臣云集。就连一直在前线的蜚蠊冲和刚受封大行台的九婴都赶了过来。

阿修罗也第一次派代表出席了魔国的议事，来的是阿纱支和计双灵。他们提前两天就已经见过了烈山彦。彼此一直都牵挂着对方，生死的交情，可真见了面，却发现无话可说。

无论说什么，都避不过翠羽，可谁都不忍再次提起。

于是只有大醉一场，计双灵体质弱，足足躺到今天议事才勉强爬起来。

今天的议事，是要听取负责谈判的北冥慧带回来的消息，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谈判进行的很艰难。魔国提出的条件，对于九部，也确实太过苛刻了一点。

他们要求九部完全臣服魔国，每年缴纳大量贡品。除了完全让出离恨天外，还要求叱石部让出一半的领土。作为交换，魔国允许九部继续维持现有统治，并承诺二十年内不主动发起进攻。

贡品的事情其实不难，魔国二十年不主动进攻，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劫掠，劫掠的物资和人口损失算起来，比贡品还多。

让出离恨天也没什么大不了。重明本人也没有反对。离恨天本来就有一半在阿修罗手中，剩下的一半，落入他们掌握也是迟早的事情。现在让出去，反而可以避免更大的损失。

可剩下的条件，就很难做到了。叱石部一半的领土，看上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妖界的地域广阔，叱石部那一半也不是什么富庶之地。让出去，其他各部再划给他们一部分就是。

问题是那一半土地上是和魔国接壤的，几乎所有战略要地都在那里，一旦让给了魔国，意味着九部大片疆土无险可守，魔国再次进攻时，铁骑可长驱直入。

维持统治，保留军队，臣服其实不过是个名义。但就是这个名义，九部无论如何不肯答应。

魔国和九部的战争，是理念之争。一旦九部表示臣服，就意味着魔国占据了大义名分。别的不说，单是今后有可能投奔魔国的逃民数量，就会十倍百倍的增加。

魔国目前兵甲精良，可无论人口还是物产，这些涉及战争潜力的东西，都和九部相差甚远。一旦接受了魔国的条件，等于是釜底抽薪，拱手将自己一方最大的优势让出。九部不乏睿智之士，怎么可能答应。

北冥慧介绍完情况，烈山彦习惯性的并不发言，先听群臣的意见。

他饶有兴趣的听着大家讨论，发现智慧生命的思维方式还真是大同小异。和他前世所见一样，公孙仰、诸比荣这些文臣一味主战，认为优势在己，必须乘胜追击。

而主张继续和谈的，反倒是在一线领军的将军们。

羽卓辰和蜚蠊冲都反对继续打下去。魔国现在看上去攻势如潮，可部队也到了强弩之末。随着战线向九部境内推进，不但己方伤亡越来越大，九部也利用地形优势，逐渐稳住了阵脚。

蜚蠊冲说的很坦白，魔国的将士都是这么多年辛苦练出来，甚至说是一点点攒出来的，损失一个少一个，新补充的人员，无论实力还是战斗经验，根本无法与老兵相比。

出人意料的是，一贯沉默寡言的庆忌洪这次也明确反对继续打下去。他的理由很简单，但非常有力。持续的战争，已经让魔国的后勤，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大片的土地需要人耕种，作战的兵甲需要人制作，就连骑兽和驮兽，也是需要人驯养的。可庆忌洪手下，现在多数都是妇女和孩子在做这些工作。

伯陵康和灌灌没有发言，他们一向是只听烈山彦的，自己不做任何建议。和他们一样的还有九婴，自从烈山彦把陆吾的人头给他以后，他就一切都唯烈山彦马首是瞻。

烈山彦看了一眼阿纱支：“叫你来当木头的吗？有什么还不赶紧说！”

他这话里透着亲昵，殿中都是人精，当下就明白，陛下和这位阿修罗武士的关系不一般，看来以后要多多结纳才好。

阿纱支还是那副大咧咧的样子，但经过这么多年的修炼，单从气势上看，他已不弱于蜚蠊冲这样的猛将。

“烈山彦，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呗。不过来之前，雨工老师告诉我一句话，让我听双灵的，你问她吧。”

烈山彦佯装不悦道：“还指望你当我的卫队长呢。你这副德行，让我怎么放心把黑冰台交给你！”

这话的暗示意味就更浓了。诸比荣忙笑道：“计都国已成我国重要力量，牵制敌后，举足轻重。雨工前辈说了听这位计姑娘的，必然有他的道理，陛下不妨一听。”

烈山彦笑道：“雨工不说，也肯定是要听的。诸位不知道，这位计姑娘大有来头，我无法明说，只有一句，她说的话，就连影照天也不敢等闲视之。”

计双灵嫁给摩利后，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少了几分青涩，成熟少妇的韵味却让她显得更加明艳照人。听到烈山彦的话，她知道烈山彦这是在为众相山的今后提前造势，也不谦虚，径直站到了大殿中央。

“诸比大人，各位大人。阿修罗全族加入魔国，尊奉陛下为主，计都国三字，以后便不复存在了。”

“其实刚才各位大人所说，都是极有道理的。依我之见，将军们顾惜伤亡，庆忌大人担心后勤，这些确实是实情，可如果就此放弃眼下的大好局面，对九部做出更多让步，多少还是不甘心的。何况如今士气正盛，如果立刻停战，今后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蜚蠊冲等人默然。计双灵说的确实是实情，魔国上下，现在士气高涨，虽然有种种难处，可还没到坚持不住的时候。一旦错过这个时机，今后再战，肯定不会有这样的士气了。

计双灵忽然话锋一转：“可是各位大人有没有想过一件事，魔国对九部这一战，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土地？为了财富？为了权势？我从陛下那里了解了很多，如果是为了这些，当年波旬陛下就已经做了，何必等到今天？”

主战的北冥慧等人悚然心惊，烈山彦就任魔王后，魔国气势如虹，一路占尽上风，他们都忽略了这个问题。

“继续打下去，魔国或许会收获更大的利益，但也会收获更多更深的仇恨。魔国和九部同出一源，两边很多人甚至是兄弟亲眷，同室操戈，骨肉相残，难道真是诸位大人想追求的吗？”

“仗打到这个份上，魔国立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但收回了自在天全境，还得到了螣蛇部和离恨天，已经是妖界最大的势力了。我倒觉得，现在正是陛下展现仁德，收服人心的绝佳时刻。”

她转向烈山彦，盈盈一礼：“陛下不妨为了天下苍生，做适当让步，我料得此举必然能为陛下赢得更多人心，休养生息，假以时日，妖界仍是陛下的囊中之物，甚至将来只需振臂一呼，整个妖界都可传檄而定。”

叶光纪有些不甘心的道：“只是错过如此大好机会，实在可惜啊。”

计双灵微微一笑：“叶大人，我魔国是一国之力，上下一心，九部却是九条心。如今我们压迫的紧，他们才抱团一处，合力抗衡。各位大人对九部的了解，都要比我深。大家觉得，一旦停战，九部还能像现在这样团结一致吗？”

公孙仰抚掌大笑：“此时方知陛下让影照天封山的高明。没有了影照天局中调停，不用我们动手，九部自身的矛盾就不少。哈哈，计姑娘果然厉害，佩服佩服！”

烈山彦从王座上起身，徐徐道：“就是如此吧。北冥慧，明日你就再赴叱石部，和九部继续谈判，计姑娘这次作为你的副手。”

他走到大殿中央，边踱步边说：“九部可以不必称臣，但必须认可魔国的地位，认可魔王称号高于各部殿下。”

“第二，叱石部必须让出一半领土。但我魔国也不会派军入驻。那里的居民依旧归叱石部管辖，叱石部也不得在那里驻军。双方有任何军队进入此地，即视为宣战。”

“第三，贡品可以减半。但那一半，九部必须全部用作抚恤这次战争中阵亡的将士遗属，我国会派专人监督此事。灌灌，你组织人手，这事以后归你负责。”

“另一半贡品，也不必送来自在天，我会列出名单，让他们依单直接送到离恨天，交给雨工前辈点收。”

烈山彦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一抹冷酷的笑容：“告诉他们，这是我最后的条件。如果接受，一个月后，我会亲赴仞利天和他们签约，如果拒绝，我也会亲赴仞利天，逼他们签约！”

众臣轰然应是。烈山彦却又转向羽卓辰，“羽帅，你这次也一起去。不过你是作为我私人信使前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要宫长鸣的性命！这是私人恩怨，谁敢干涉，即为我烈山彦死敌！”

这些让步，对九部而言，简直是天降喜讯。

烈山彦已经展示了他的孔雀血脉，那他的身份本来就高过各部首领，这没什么不好接受的。

叱石部不驻军就更不是问题，反正地盘还是自己的，魔国真要毁约，九部有得是时间派军进驻。

烈山彦提交的贡品名单，九部没什么意见。都是些农工用具和粮食种子之类，还有一些常见的布阵材料。这也好理解，阿修罗困于众相山多年，乍迁离恨天，这都是必需之物。

只是这布阵之物，要的稍嫌多了些，考虑到阿修罗那边确实一穷二白，也就理解了。

穷奇和英招倒是都看出来了，烈山彦要求用一半贡品抚恤阵亡者眷属，摆明了是收买人心，可人家的要求堂堂正正，且不说如果拒绝，会导致谈判破裂，就算本族的民众和将士，只怕也会心生怨念。

这是阳谋，他们毫无办法。

宫长鸣的死活，根本无人关心。反正这位大俟斤本来也没什么人缘，他的死活，关大家什么事？甚至司晨部也是这么想，消息传到的第三天，司晨部贵族就群起攻之，砍下了宫长鸣的人头，送给了羽卓辰。

唯一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重明拒绝了所有人的请求，坚持要留在离恨天。最后她甚至不惜以波旬未婚妻的身份，逼迫魔国在离恨天为她保留了一块独立的区域。

三王历四年，烈山彦和九部首领相会于仞利天。他特许影照天派出了一名代表，见证双方订约。约成之后，在公孙仰的全力坚持下，九部首领不情不愿的向烈山彦行了半礼，以示对他身份的尊重。

妖界终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并未完全如计双灵所料，九部没有完全放松警惕，更没有内斗。

这一方面有赖于穷奇、英招和迦楼罗三人结成稳固同盟，同时得到勾陈部无条件的支持，以绝对实力维护九部的表面团结。

另一方面，烛青华多次暗示，影照天已表态支持九部，只等十年期满，就会为九部大开方便之门，培育人才。

九部一直严密提防着魔国毁约。可魔国却好像彻底安稳了。五年来只在自己的地盘休养生息，不但没有骚扰九部，就连九部的逃民，只要超过一定数量，他们都好言相劝，在得到九部不予追究的保证后，将他们遣送回去。

双方唯一的冲突是阿修罗。订约之后，阿修罗全面进入离恨天，和不愿迁移的妖族共同居住。

在熟悉之后，阿修罗也会和妖族民众一样，进入九部进行一些交易。可妖族习惯性的看不起阿修罗，交易过程中经常会发生冲突。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九部赫然发现，这些阿修罗已经成长到了让他们吃惊的程度！他们的普通战士，都有接近妖将的战力，偶尔遇到的阿修罗贵族，丝毫不亚于上位妖族！

九部也终于知道，烈山彦要的那些布阵材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了。他居然在离恨天布下了一座缩减版的四相阵！

就算这位魔王出身众相山，有一半阿修罗的血脉。他为这些同族做的，也太多了些吧。离恨天虽不是妖界最富庶之地，可就算把所有阿修罗都搬过来，养活他们也绰绰有余，有什么必要非得建一座四相阵！

烈山彦本人就更加神秘了。他这几年深居简出，别说九部，就是魔国，也很少见到他的身影。而且这位魔王低调的有点过头了，他不仅很少现身，在魔国里甚至很少让人提及他的名讳，反而是编写了大量颂扬第一魔王波旬的歌谣和故事，命人四处传唱。

这些东西甚至传唱到了九部境内，摄于魔王淫威，九部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波旬也回不来，只要不是颂扬烈山彦，索性由得他们去了。

表面的平静，随着影照天封山解禁之日临近，终究会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