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五行失衡,当铸天梯
扶摇山上吃饭的地方叫五脏庙,匾额上这三个字的笔触,颇有几分诙谐。
入夜之后,这里灯火通明。
不仅仅是睡醒了的苏寒山他们,还有总舵里的很多人,都是这个时候来吃饭、打饭。
大堂里热闹的像是临安城最繁华的客栈,热气腾腾,香气腾腾。
菜色都像是家常菜,过水拌好的几样时令蔬瓜,炖的鸡汤、小葱蛋花汤、腊肉竹笋汤,水煮蚕豆,辣椒肉片,卤肉,酱肉,红烧鸭子。
看起来做法非常简单,但是真正吃到嘴里,滋味都恰到好处,肉香浓郁,辣香爽口,清汤开胃,瓜片解腻。
苏寒山最爱那甜口的酱肉,拿了好几份,吃得很是开怀。
他们几个饭量都大,就算是养生惯了,不愿暴饮暴食的张叔微,因为一路上奔波劳累,如今终于安稳下来,也多吃了一些。
不过最后还是张叔微最先吃饱,出来走动。
院子外面没有灯火,但月光很亮,照得竹影清晰,落于地面。
张叔微走动了两圈,看到李秋眠正在远处凉亭里面,听几个人汇报什么事情。
他没有靠近过去,等那些人散开了,才往那边走去。
“飞来峰西方要道的事情还没有办好?”
“那边早就安排妥当了。”
李秋眠神色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郁色,面对这个问题,却唇角微勾,笑道,“要是连这么一件事,我都需要大半天才能够谋算出来,这些年,我们怎么办得好扶摇山的事业?”
张叔微奇道:“你派谁去办的?”
扶摇山的八大客卿大名鼎鼎,四大弟子也声名鹊起。
但八大客卿有他们自己的事业,四大弟子显然也还没到独当一面的程度。
比起旷古堂那边,总坛内五堂,外事十三堂,天下各处分堂的堂主、香主之赫赫威名,显得好像扶摇山的人才很匮乏的样子。
但是,如果有人仔细对比一下,就会发现,扶摇山的势力,这些年的增长速度,其实还在旷古堂之上。
只是扶摇山的人,并不都属于武林中人,而是分散在各行各业里面,让那些真正武功高强又能办事的骨干,也得以和光同尘。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正善于办事的领导者,不但能够团结一大批人才在身边,还能够让这些人才平时搭配得天衣无缝。
以至于使人看不出来那是多个人在行动,反而像是只有一个领袖,在以七头八臂,推动着方方面面的事业,奋勇猛进。
李秋眠说了几个名字,张叔微居然全未听过。
“他们几个论武功,未必比得过朝阳,也就是跟旷古堂外十三堂堂主差不多的水准,但在临安周边多年经营的人脉,一旦同步发动,足以定下此事成败。”
李秋眠喝了口茶,说道,“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苏寒山让那边的旷古堂羽翼遭受了猝不及防的重创,否则的话,我们很难寻到一个下手的契机。”
张叔微坐到他对面,很不见外的自己倒了杯茶,也不多问什么,就坐那儿陪他喝茶。
片刻之后,李秋眠叹了口气。
“我千方百计寻你出来,但既不急着让你见我娘,也不让伱给我把脉,你心里应该也有些猜测了。”
李秋眠很平淡似的说道,“其实是孟元帅的身体出了问题,三年前,他已经有所预感,跟我聊过,三年来,似乎病情不断加重。”
“但是边境事忙,他分不开身,我暗中派去的名医又诊断不出什么来,最近他要回京跟皇帝探讨一件大事,正好有机会回来给你看看,好好调养。”
张叔微捏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脸色复杂。
但还没等他搭话,李秋眠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愁人,但在没有诊方前,关于他病重的消息已经流传出去,这点却更愁人。”
“刚才他们过来,就是跟我说,这个消息已经从宫里泄露出去了。”
李秋眠说罢,一口将茶水喝干,连茶叶都在嘴里慢慢嚼着,脸色晦暗不明。
他寻请各方名医的时候,搞了这么多故布疑阵的手段,费了这么大功夫,终于把张叔微成功请了过来,还保住了这条必然会引发动荡的消息。
结果转头就发现,这消息已经从另一边暴露,呵!呵!
张叔微稍一思索,都觉得替他生气,道:“我听说了皇帝这几年的风评,只是,怎么连这种大事上,他都能这样疏漏了?”
皇帝并不是无智之人,如果他拿出当年从史弥远手上夺权的机敏才智,加上他身边的董宋臣等人辅佐,消息绝难泄露出来。
“呵,我希望他只是沉迷在享乐中,能力倒退了,才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怕只怕他已经无意识的对孟元帅生出疑忌,才在这些事情上,这么不谨慎。”
李秋眠沉声说道,“这两年我真想找个机会,给他喂点需要定期解毒的毒药,把他控制起来。”
“范丞相还跟我说起,他上半年因亲子夭折,执意要立那个幼时生过脑疾、智力反应明显低于常人的侄子为太子,无论范丞相如何劝阻,都不肯再从民间宗室中挑选有才干的养子。”
张叔微听到这事,也明显被噎了一下,默默的喝掉了大半杯茶,末了说道:“我有很多这样的毒药,其中有几种,保证除了我之外,绝没有人能解的了。”
李秋眠微愣,失笑了一声。
他说的只是气话而已,不是不想办,而是办不成。
皇帝身边高手不少,尤其是内侍之首董宋臣,连李秋眠都觉得有几分看不透,恐怕也修成了宗师境界。
扶摇山要是贸然向皇帝下手,只会让局势恶化得更快。
“原想等你当面诊断过再说,现在看来,还是早做准备吧。”
李秋眠起身,带着张叔微去了自己的书房,提着灯笼摸索片刻,解开数道机关,开出了一个暗格。
暗格之中是一本发黄的册子和多次诊断记录。
“这是……”
张叔微翻开那本册子,惊讶道,“少昊阴符刀的刀谱?”
李秋眠点头:“孟元帅三年前已经彻底完成了对肺部的淬炼,开始着眼于其他脏器,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发现自己肝脏间会突发剧痛。”
“他的军师和我派去的人都只能诊断出一些小毛病,无法确认真正根结所在,但据孟元帅自思自省,说是五脏之间,五行之气失衡。”
“肺属金,肝属木,金克木,所以生出肝疾,他这三年里先尝试淬炼肝脏,结果加重病情,调养了一番后,转而淬炼肾脏,希望通过金生水、水生木,缓解病情。”
“现在看来,显然也是失败了。”
“你要了解他的病情,这些诊断记录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这本刀谱重要。”
张叔微眉头紧锁:“单论武功,我可不如你。”
“你只是打不过我,但武学理论上,你比我广博得多。”
李秋眠缓缓说道,“而且,我跟孟元帅合议之后,隐隐觉得,要解决五脏五行之气失衡的问题,并不能只着眼于五脏之间。”
“五行互有生克,无论加紧淬炼哪一方,功力深了之后,都可能造成某一脏器被克。”
“也许,要在另一种属性偏向不那么明显的人体根基上着手,从而加强整个人体对内脏元气的调控,使先完成淬炼的脏器,不会压迫到受克的脏器,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思路。”
李秋眠的眼神熠熠生辉,盯紧了张叔微,“我之所以大派人手先去找你,不但因为你医术最高,又是故友,也是因为,你当年就好像说过……”
“淬炼脊椎,才是正途?”
张叔微面露恍然之色。
他虽然坚持认为,迈入脱胎换骨之境,最正确的方式,是先淬炼脊椎,但一时也没有想到,已经在宗师之道上走得很深的人,受到的反噬,也能够通过淬炼脊椎来解决。
“确实有这个可能。”
张叔微翻看着刀谱,喃喃说道,“但是老孟都已经把整个肺淬炼完了,要让他在这个状态兼修脊椎路线,难度比一开始就走脊椎路线高得多。”
“我需要一个走这条路的高手,甚至是一个走这条路达成宗师的人,来跟老孟互相印证。”
李秋眠说道:“我们也想到这一点,这三年来,已经在寻找……”
张叔微直接打断他的话:“你找到的人,能比得上苏寒山吗?”
李秋眠一愣:“寒山是走脊椎路线的?他不是练眼睛吗?”
“哦,你好像也误会了什么。”
张叔微盖上刀谱,捶了一下书册封面,露出笑容,“他不但是走脊椎路线,而且当今世上,恐怕不会有人在这条路线上,比他更接近宗师境界。”
李秋眠对这意外之喜,却不免生出一丝狐疑:“会有这么好运的事情吗?这样的人,就刚好在这个时候,这么巧被我们碰上了。”
“我看你是投胎在李家,把好运用光了,这么多年奋斗太多,都不知道真正的好运是什么样子。”
张叔微看出他的疑虑,心中有些不满,说道,“郑道当年给了路边一个老乞丐半个馒头,直接被人家洗经伐髓,提升资质,还给了一本几乎能冲到宗师的天竺神功。”
“等他加入旷古堂,他们的总堂主又刚好是一个兼修禅功与密宗,懂得天竺武学精髓的宗师,在你看来,这个算不算巧呢?”
李秋眠笑道:“我听过朝阳所有的叙述,亲眼见过你们在船上的眼神,虽然觉得巧,但并不是怀疑寒山本人的用心。”
张叔微想起,苏寒山简直像从娘胎里就在练那套纯阳功,居然练得都成了本能,根基扎实无比,也不禁有些感慨:“也许真是上天垂怜,赐了我们这样一份机缘吧。”
“任意翻阅扶摇山藏书,还有老夫承诺的以针药之术,助他精修武功,本来就是他该有的报酬。”
“现在看来,我们该竭尽所能,给他更多助力才对。”
李秋眠由衷的点了点头。
夜色漫漫,终有尽时,玉兔西行,东方曙光渐露。
苏寒山吃饱喝足,又休息得精神百倍,换了一身干爽衣服,清晨时分,只去喝了一碗粥,就走向了苦舟阁。
路上他抬头看去,见到了很熟悉的景色。
日月对立,东升西坠,听起来好像一者跳出地平线的时候,另一者应该刚好隐没于地平线下。
可实际上,苏寒山前世常常看到,夕阳还未落下,月亮已经快走到中天,而且日月都在天空偏南的方位。
如今在这扶摇山上望去,东方云海间,朦胧的橘红色太阳,已经露出了大半个轮廓。
而月亮还挂在西方高空,少说还得有一个时辰,才会真正隐没不见。
这种久别重逢般的感觉,让他不禁露出了些微笑。
只是当他真走到苦舟阁的时候,却有些意外的发现,李秋眠和张叔微,正站在大堂那条长桌旁边等他。
“我已经听张兄说起,你想参修别家武学,体验人身其余各部的玄奥,对比印证,更深入的理解淬炼脊椎的道路。”
李秋眠拍了拍桌面上的几摞书,说道,“我已经把可能适合你的部分,全部翻检出来,你跟张兄看看,可以定一个比较稳妥的次序。”
苏寒山抱拳道:“多谢!”
他走到桌边坐下,静静的翻阅起来,过了片刻,就已经拿定主意,决定先从侧重双目的心法《孔方如轮神射诀》入手,体验一番。
这套心法,据说是神射手所练,练成之后,在五十步开外,凝视铜钱,会觉得铜钱大如车轮,连最细小的磨损裂痕,都清晰可见。
用这样的目力射人,什么样的盔甲,都难防循隙而入的一箭。
有点遗憾的是,以扶摇山的藏书,也不能涵盖人体的所有部位。
这些心法之中,有明显侧重且证实有效的,目前只有,眼耳鼻喉,心肝脾肺,胆,掌骨,脚骨,这些部分。
苏寒山很快就把部分内力转化成第一篇心法的状态,揣摩这种内力特质滋养双眼的独特感受。
在此过程中,李秋眠和张叔微也一直在苦舟阁内翻看书籍。
张叔微同样翻看的是各类典藏,甚至也是在侧重查阅“眼部”相关的医经武经。
李秋眠却好像是在处理扶摇山的事务文书,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去他的书房,反而要待在这里。
三人并无交谈,就这么安然而充实的过了大半天,中午也自有人送来饭菜。
下午,张叔微却主动起身了。
“老夫之前说过,你没有必要把这些心法全部修成,只需要有所体验,而针术,可以设法加深这种体验。”
张叔微说道,“老夫同样研究了你现在品味的这套心法,可以下针了,不过,因为有老李在,还多了一个之前没跟你提过的手段。”
苏寒山好奇道:“什么?”
李秋眠从文书中抬起头来:“我会以自身功力暂且封住你的丹田,削弱你身体其他部位的功力运行,仅余眼部的内气氤氲。”
说到这里,他脸上流露出少许不赞同的神色。
“其实,我觉得这个办法有些多余,习武之人对身体的感知,有很大程度,都是依赖于内力的加持。”
“压制你其他部位的内力,看似可以让你眼部的感受变得更鲜明,实则却影响了武人感知的完整性,体验变得没有那么细腻,这么一来一回,修行的进度跟我不压制你,应该也差不多。”
张叔微笑道:“老夫也是做出一个猜想,先试一下,总不吃亏。”
苏寒山也赞同尝试,三人就行动起来。
苏寒山只是坐在椅子上,双手搭于扶手,闭上眼睛,张叔微在他身上施针,李秋眠则伸出一掌,按住他后背,运起一股浑厚功力,缓缓镇压过去。
因为苏寒山没有抵抗,李秋眠很快就感觉到,自己成功压制了对方除眼部以外的所有内力运行。
只是没过多久,李秋眠就发现一些惊奇之处。
苏寒山经脉中的内力分明已经被压制住了,但他浑身上下的气息,还是处在一种圆融流转的状态,浑浑无缺,绵长无隙。
就好像在李秋眠所压制的内力以外,还存在着连他这种高手也拿捏不准的极细内气,无视他的镇压,持续流转着。
李秋眠看向张叔微,眉梢一挑。
张叔微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运起“蚁语传音”之法,将声音凝成一线,传到李秋眠耳边。
“寒山之前提过,他是在幼儿时期,就已经开始修炼内功吐纳之术,在发育最快的阶段,内力与之共生共长,从无一日懈怠。”
“所以对别人来说,内力是一种需要刻意去运用,才会产生的事物,但是对寒山来说,内力已经是他身体机能的一部分,哪怕他不运功,只要正常呼吸,也会产生内力。”
“只是他本身太勤奋了,只要清醒状态,基本没有不运功的时候,所以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点。”
李秋眠了然,传音道:“所以,除非把他打成明显伤残,否则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彻底镇压住他全身感知的完整性。”
“如此一来,他在这个状态,既能保持完整细腻的感知,又能得到鲜明独特的体验?”
张叔微点头:“一个自小专注到不知何种程度,才能造就的武人体质,恰好也能助我们解决难题,所以我才说,这真像是上天赐我们的一份机缘。”
针术不能持续太长时间。
将近一个时辰后,张叔微观察着,拔掉了银针,李秋眠也收回了手掌。
苏寒山睁开眼睛的刹那,似乎有一圈明光,从瞳孔向整个眼眸绽放,又收拢回去,聚合成针尖般的毫芒,隐蕴在瞳孔之内。
“这种感觉,真是新奇。”
苏寒山起身扫视着周围,看向额头微微见汗的李秋眠,“这种练法,效果奇佳,但如果每天都要山主在这里帮忙,未免太费神了。”
“无妨,你救下秋眠,护送张兄,本就该有所报答,况且我还另有所求。”
反正孟昭宣病重的消息已经泄露,李秋眠也没那么严防死守了,直接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意思是说,要我突破之后,细述我的感受,协助推演出一套解决孟元帅功法弊端的秘诀。”
苏寒山听罢之后,朗然笑道,“这样双赢的事情,我根本没有理由拒绝吧。”
李秋眠心中也松了口气,亲眼看到苏寒山在武学上的禀赋,近三年来,他心上那块沉重的大石,终于又松动了些。
希望一切顺利,等孟元帅回来之后,解决了功法的弊端,至少形式就不会崩坏下去。
可是,就在他一边辅助苏寒山练功,一边提防各方势力动向、处理事务的日子里。
扶摇山总舵,接连收到了两个麻烦的消息。
一是皇帝想要召见张叔微和苏寒山。
二是东海空蒙阁主沈巍然,传信来说,孟昭宣病重的消息,不知怎么,居然已经传到了安南国,安南国皇叔陈守之,欲往临安探望。
由此推之,可能大理、蒙古汗国方面,也都已经得知此事。
天下有实力、有地位,盼着孟昭宣痊愈,和想要确保孟昭宣挺不过去的人,都一定会设法向临安城伸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