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臣女不愿
……
春朝节夜宴。
月华如水笼罩在泱泱皇城的红墙绿瓦之上,屋檐上的苍龙似要腾空而起,一片威压之意。
夜宴尚且还有半个时辰伊始,宴会已有朝臣及女眷落座,传出阵阵交谈的欢笑声。
崔华锦今日特意盛装着扮,她一袭绯红的广绫长尾鸾袍,珠围翠饶。
她耳侧紫玉芙蓉珰,一双媚眼似含春意,盈盈朝着长安城年轻的公子哥儿望去。
须臾,她又收回了视线,径直将酒樽清酒饮下一小口,腮晕潮红,风娇水媚。
不少士族门阀的子弟仿似已被崔华锦勾走了魂,他们直直地望着她,心中泛起涟漪。
崔府小姐性情率直,明艳动人,有幸与她交谈,便会被她区别于长安城贵女的恣意坦荡所吸引。
她当真是一朵艳丽又多情的解花语。
其中不乏已有未婚妻的男子,在心里扼腕叹息。如此妩媚的美人儿,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当真是可惜。
数个贵女望着她们的未婚夫毫不掩饰的目光,她们脸色微微发白,却还在维系着端庄姿态。
然暗地里,手帕几欲被她们搅断,暗自感伤。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她们何尝不想像沈小姐一般果决,可世间总是对女子多有苛责。
她们既没有沈小姐的惊世之才,亦没有沈小姐有爹娘,大哥,还有太后皇姑祖母撑腰。
如若她们断然退婚,勿论长安城的唾沫星子能将她们淹没,府中父族也会将她们视为辱没门楣的耻辱,赶她们至家庙常伴青灯。
萧临涉立在一众公子哥儿当中,换作往日,他的目光必定是紧盯着在华灯之下分外妖娆的崔华锦,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剑眸晦涩不明,一言不发。
“沈侯爷,侯爷夫人到——”
“沈公子,沈小姐到——”
忽而,传来太监长长的通报声。
众人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循着太监通报声的方向望去。
沈自山与顾清微在前,他们年少夫妻,感情甚笃。
沈策浓眉深目,身姿伟岸。
沈漪落后两三步,着了一身白,容颜如梨花照水,清雅矜然。
她一步步款款走来,玉骨冰肌,风流蕴藉。
众人眼前一亮,沈小姐与崔小姐容貌各有千秋,皆是出众的美人儿。
只不过,沈小姐为百年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气度与才智决断,是自小失散于崔府的崔小姐远远及不上。
萧临涉的目光不由追随着沈漪,那股熟悉又陌生的疼痛感在他脑袋蹦起,疼得他呼吸急促。
梦魇半夜缠绕他的脑海,似也影响了他的心境。
从前他觉得这样的她无趣寡淡,如今她待他冷清,反而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再有他得知了他皇伯父与父王要着手对付沈侯府,他于她有愧,心中又多了几分怜惜之意。
崔华锦留意到萧临涉异样的目光,心里一个咯噔。
果然,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沈漪转变了性子拒绝他,他倒是念起沈漪的好来了。
她拿起手帕掩嘴,目光含着青幽幽的笑意。
可那又如何呢?今日有贵主对付沈漪,沈漪不足为惧,只堪为她的手下败将。
沈漪恰是与崔华锦的目光对上,她眸光清泠泠,泛起一丝浅薄的锋芒。
她凝眉,仿佛要将对方的心思看透。
崔华锦微愣,她下意识地避开沈漪的视线。
待她反应过来,暗自恼怒不已,她为何要对沈漪心虚,想要加害沈漪的人又不是她?
她不过是隔岸观火,等着看沈漪从高处落至泥地罢了。
男女不同席。
沈自山与沈策到朝臣与士族子弟那处。
沈漪与顾清微在女眷处落座。
李国公府的嫡长女李瑾瑜与翰林府嫡次女徐若曦走过沈漪的身边,她们向顾清微行了一个礼,道:“沈侯爷夫人。”
顾清微笑地点头:“李小姐,徐小姐。”
李瑾瑜与徐若曦这才走到沈漪身边,她们目露着欣喜又有一丝心疼,低声道:“漪娘,当初听闻楚王世子到沈侯府退婚,我们实在气极,那等负心汉,全然忘记了你昔日你对他的恩情。”
“我们派人几次到沈侯府拜帖,想与你见面,贵府皆是称你生病不宜见人,好让我们担心,误以为你伤心过度,卧床不起。”
她们无比庆幸道:“好在你只是去了纶城协助太子治理水患,回来之时享誉美名。数日前楚王世子再登门认错,听此你的举动,我们才知道,你是彻底放下了。”
沈漪望着从前的闺中密友,恍如隔世。
前世,她嫁入楚王府后得知萧临涉属意崔华锦,光是为了与他和离,便是心力憔悴,无暇顾及与她们联络感情。
这辈子,她与萧临涉退婚后,便前去纶城,故此错过了她们的拜帖。
“倒是让瑜娘与曦娘为漪娘担心了,我实在有愧。”沈漪动容,前世一个个遗憾,仿佛都会在这辈子弥补。
她曾怨过苍天负她,却未曾料到,会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李瑾瑜与徐若曦嗔怒地望了一眼沈漪,半是埋怨道:“漪娘你这说的是何话,我们自小是手帕交,感情甚笃,你再说这些客套话,我们可要恼你了。”
沈漪笑得温柔,语气软柔道:“漪娘认错,当罚。”
她心中的思绪渐渐飘远。
沈侯府,李国公府,翰林府皆是百年世家大族,向来是相互扶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贺元帝打压沈侯府,自然不会放过李国公府与翰林府。
自沈侯府覆灭后,李国公府与翰林府先后为贺元帝找个理由治罪,可笑贺元帝美名曰“念及旧情”,罢免李国公与徐翰林士的官职,将他们以及府中亲人逐出长安城,流放边疆。
流放途中,两府的男子突发为“暴徒”所杀,女眷被奸淫掳掠。
灭绝人性,惨不忍睹!
沈漪笼回思绪,她心似铁,目光凛冽。
贺元帝为君不仁不慈,手段极其残忍,她合纵百年世家大族,势必要将这皇权颠覆!
萧临涉悄然地望着笑靥清甜的沈漪,他心中满是苦涩。
曾经唾手可得的笑颜,如此对他而言,已是奢望了。
“皇上驾到——”
只听得太监阴柔的通传声。
天子仪仗浩浩汤汤走来,贺元帝身穿着明黄色龙袍,龙眸锐利逼人,一片威严之意。
太后在其左侧,依次为太子萧璟,四皇子萧楚恒,六皇子萧是安,永宁公主萧明鸢,最后为妃嫔。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齐齐下跪,对着贺元帝毕恭毕敬道。
贺元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俯首跪着的众人,沉吟不语。
不知是否错觉,他的目光在沈漪的身上停留了一瞬。
他沉着声音道:“平身,落座。”
“今日为春朝佳节,不论国事,只当寻常夜宴。众爱卿与家眷当以尽欢。”
众人谢主隆恩,落座。
沈漪微微垂眸,眼中泛起杀机。
沈侯府世代忠良,为北襄国至死不懈,呕心沥血,换来的不过是满门抄斩,就连她三岁的侄儿,也没有逃过一劫。
贺元帝,前世种种血债,她当以铭记于心,要他十倍奉还!
萧璟丹凤眼灼灼地望着沈漪,透出炙烫幽烈的暗影。
自他看过那些旖旎的话本后,心间的欲-望在作祟。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丹唇,一股燥热在丹田沸涌着,明晰的喉结在用力地滚动着。
渴望而不敢触及,痴慕而不敢言语,唯恐招来阿漪姐姐的厌弃。
沈漪似有察觉地抬起头,对上了萧璟燃着焰火的视线。
她的心尖微动,阿璟亦是如此。
皇后为贺元帝用极其恶毒的五色药散所杀,今日是皇后的忌日,贺元帝却以春朝节为由,将皇后祭拜的事宜推后一日。
贺元帝心思昭然若揭,他戚然有鬼,令皇后死后也不得安宁。
阿璟却是丝毫不知情。
沈漪对着萧璟唇角莞尔。
萧璟呼吸一重,他丹凤眼的焰火愈发深噬。
阿漪姐姐的唇,花香玉软。
他在肖想着。
萧临涉一直留意着沈漪,自是发现她与萧璟之间的目光往来流转。
他心中被妒忌填满。
沈漪原本是他的未婚妻,她以前也是一心一意待他,眼里断不会有旁人。
如今竟是让萧璟这个竖子趁虚而入了。
酒过三巡。
贺元帝忽然道:“太子。”
萧璟丹凤眼深黯,他从座位上站起,身姿挺拔如玉,挺鼻薄唇,萧疏轩举。
他声音清冷:“儿臣在。”
贺元帝极为器重太子,毫不掩饰他对萧璟的偏爱:“此次你前去治理水患,阻拦了左丞相与夏侯将军的阴谋,成功护住了护城堤岸。”
“不可谓不是功不可没,朕赏你黄金万两,赐掌管行台尚书。”
一众臣子目光微变,太子已是尊贵至极,区区黄金万两,不过是小事。
但掌管行台尚书,皇上无疑是在给太子实权呐。
皇上可真是故剑情深,皇后娘娘病逝多年,皇上依旧惦记着皇后,爱屋及乌,煞费苦心为太子登上皇位铺路。
萧璟眉色未有波澜,只道:“儿臣谢父皇赏赐。”
贺元帝龙眸暗沉,深看了萧璟一眼,道:“太子肖朕。”
这句话的冲击力比赐太子掌管行台尚书来得更重。
皇上此意分明指他心中继承大统的人选唯有太子一人,旁人永远也越不过太子去。
萧楚恒脸色阴沉,他紧紧攥住拳头,骨节在咯吱咯吱作响。
就连素日不争不抢的萧是安目光也闪了闪,他深深地望了一眼萧璟。
沈漪齿冷,她隐隐猜出了贺元帝的意图。
他分明是想将阿璟养废,不断捧杀阿璟,让阿璟招来无数人的妒忌与记恨。
贺元帝心中真正想护着的另有其人。
贺元帝的龙眸在众人环视一圈,最终落在沈漪身上,语气带着不可抗逆的威仪:“沈侯爷,沈公子,沈小姐,听赏。”
沈自山,沈策,沈漪亦从座位上站起,向着贺元帝道:“臣/臣女在。”
贺元帝语气沉沉:“沈侯府所出的嫡长子与嫡长女,协助太子治理水患有功,赐沈侯府良田百亩,黄金千两。”
沈自山等人齐声道:“臣/臣女谢过皇上。”
贺元帝用深不可测的目光打量着沈漪,他笑言道:“沈侯爷教养出一个好女儿。”
沈自山心里突地一跳,若是在从前,他指不定听不出贺元帝语气中暗含的杀机。
他道:“皇上谬赞。”
贺元帝摆了摆手,话锋一转:“沈小姐与楚王世子退婚一事在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朕略有所闻。”
“昨日楚王世子求到朕这里来,请求朕为他做主,他心中已有悔意,想与沈小姐再续婚约。”
他龙眸睥睨着沈漪,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却莫名让她感觉隐含的压迫与威胁:“你可愿再给楚王世子一次机会?”
萧临涉的心莫名揪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沈漪。
她可愿再给他一次认错的机会。
如若可以,他必定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伤透了她的心,让她心灰意冷,毅然而然地离他远去。
众人哗然。
是啊,楚王世子与沈小姐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却因崔府小姐横插一脚,闹得恩断义绝。
数日前,沈小姐在沈侯府大门的石阶之上扔弃玉连环的决绝模样,他们还历历在目。
原本以为沈小姐与楚王世子再无重圆的机会,万万没想到,楚王世子竟是会求到皇上此处,皇上亦答应为楚王世子做主。
如此看来,楚王世子与沈小姐的婚事还有转机。
萧璟眉骨一戾,他丹凤眼浸染出浓重的杀意。
沈自山心中发寒,漪娘所言不假,皇上想要打压沈侯府之心,极为迫切。
他能容忍他为北襄国尽忠身死,但绝不容忍夫人与他的一双儿女受苦受难。
太后的凤眸一厉,她正欲阻止贺元帝。
沈漪对上了贺元帝胁迫探究的目光,素靥平静,眸光清泠泠。
她语气淡然如水,话中深意却格外坚定:“臣女不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