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梅林中的颀王
前面就是御花园,冬日的御花园,银装素裹,别有一番景致。
梅雪儿和南星边走边赏着雪景。眼前这白雪皑皑的世界里,黄色屋顶、红色门廊木柱的宫殿,一栋栋、一片片,气势恢宏,蔚为壮观。
单是这白红黄的色彩搭配,倒是让人赏心悦目,可一想到住在里面的那些人,发生在里面的那些事,梅雪儿的心境就没那么美妙了。
按说,能够住在里面,或者进出这皇宫的人,都是人生赢家,非富即贵,应该很满足的了。可他们真的过得很好么?
唉,在人间已是巅,何苦要上青天?
走着走着,南星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八皇子的病?”
梅雪儿没应答,只是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南星赶紧闭了嘴。
现在为时尚早,进宫赴宴的人也都还没到,一路上也没遇上什么人,只间或有几个宫女太监急匆匆地走过。
梅雪儿突然走不动了。因为,她看见了一大片梅林。
很大很大一片梅林。
而且,是她喜欢的红梅。
御花园毕竟是御花园,一相比较,相府那片梅林简直拿不出手。
一片白皑皑中,点缀着一朵朵红,就像笔尖的丹砂滴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再慢慢氤氲开来。
那苍劲古朴的树干,枯瘦清癯的枝条,让这寒冷的冬日,多了几许凛冽与倔强。
雪花,从天上飘飘悠悠地落下来,一片又一片地,轻柔地叠在这些红色上,又透出些许傲然的清丽与秀美。
梅雪儿贪婪地沉浸在幽幽的清香中,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这片梅林和她一个人。
那小太监也很识趣地在远处等候,并不上前催促。
“弟妹也喜欢梅花?”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梅雪儿缓缓睁开双眸,只见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面前。
男人穿着一件乳白镶黑边的锦服,间坠着两组佩玉,雕刻着镂空麒麟,点缀几许红色流苏。
红梅那种红。
一根碧玉簪子将墨玉般的黑发挽起,恣意披洒在肩头。眉眼间尽显温润,皎如玉树临风前。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雪地间,站在梅花下,恍若谪仙。
又似乎和这天地间的冰雪,融为了一体。
倒是看不出腿有残疾。
这画面,让梅雪儿有片刻的恍惚。
她行了个礼,“王爷还是叫我梅姑娘吧,我已经不再是靖王妃了。”
“对!是本王唐突了。”崔宏颀眉宇间浮出温润的浅笑。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仿佛有种在隆冬都可以将鲜花催放的功能。那身畔的红梅,似乎都多开了几枝。
他笑起来也很好看,就像是花瓣轻轻飘落在湖面,荡起了轻微的涟漪。
然后,从他的眼睛开始,涟漪向外扩散。
最后,他似乎整张脸都带着温和的笑。
可仔细一看,他却只有双眸带着笑意。
却听他又继续说:“本王的母妃,也最是喜欢红梅的。所以每次进宫,本王都会到这里来,替母妃瞧瞧,瞧瞧这些红梅,可还好。”
他轻轻摘下一枝,放在鼻尖轻嗅片刻,眸中的温情与惆怅,一览无遗,“而且,她和你一样,也姓梅……”
梅雪儿:【狗蛋,快帮我想想。在我印象中,和这只王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可听他的口气,好像将我当成了知己。】
狗蛋懒洋洋的,这一段时间都像睡不醒的样子,梅雪儿不唤它,它也很少说话,【好,好像是的。上次见面是在寿康宫,众皇子去探望太后那次。】
梅雪儿:【莫非,他把我当成了他妈?】
狗蛋:【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啊哈……我要睡觉了,你自己应付吧。】
梅雪儿:【……我发现你这段时间瞌睡特别多,是怀孕了吗?】
狗蛋:【……冬眠!】
梅雪儿:【……你一个电子产品,还要冬眠?】
狗蛋:【睡着了。】
“梅姑娘怎么啦?可是身体不适?”崔宏颀见她脸色有异,上前两步,关切地问。
他走近了,梅雪儿便闻到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像梅花香,却又不太像,至少不全是梅香。
说不出是什么香,但非常好闻。
也很淡,不近距离接触,根本闻不到。
许是,这满园的梅香浸染了衣裳。
只是,他凑得这么近,让梅雪儿觉得有些不自在,“不敢与王爷的母妃相提并论。”
崔宏颀识趣地后退了两步,看着手里的梅花,一抹郁色浮现眼底,“只可惜,本王四岁那年,母妃就去了。那日,也同今日这般,下着大雪。她就倒在这片梅林之下,身上,覆满了随风飘落的殷红的花瓣,和洁白的雪花……本王的腿,也是在那年冬天摔断的。真是恍如昨日啊!本王当时还小,以为她只是睡着了,还在想,母妃为何睡在雪地中,她不冷吗?待本王拖着一条断腿,爬到母妃身边时,才明白母妃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再也不能亲手将一枝枝采摘来的梅花,放在她儿子的房里了……可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本王每天清晨醒来,仿佛还是能闻到,房间里有梅花的香气……”
他似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长长的睫毛之下,那双温润的双眸中,开始有泪光闪动。
但他的神情,依然很恬静。
声音也依旧很温和,带着些许哀伤。
梅雪儿一时拿捏不准这个颀王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不知道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但她似乎是被他的话和情绪感染了,眼前竟莫名地浮现出那个场景。
红梅林中,雪地上,一个断了腿的孩子抱着刚刚死去的母亲恸哭。
寒风吹过。
红梅花瓣,飘落。
冰雪,似乎凝固了孩子的哭声。
她心底莫名生出了淡淡的忧伤:“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王爷还请节哀!”
“好个‘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崔宏颀眼中的泪光已潋住,多了一分审视。
许是对梅雪儿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次戏园子,她和老头对骂的泼辣,以及刀遇袭后的沉着冷静。
或是上次在寿康宫,她和靖王嘻笑秀恩爱,讨太后欢喜的俏皮。
此刻看见这样伤春悲秋的梅雪儿,崔宏颀的眼角再度弯起了细微的弧度。
“梅姑娘的闺名,倒是与眼前这片梅林,很是契合。”
“只应飞燕是前身,柳絮风前转,梅花雪里春。我想,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梅雪儿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为何突然就冒出了前几天才在网上看到的这句词。
真是撞了鬼了,我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都是这只王害的。
崔宏颀却一脸惊喜,对面前这个女子的印象,又多了一重,“梅姑娘好文采!”
他唇角微扬,那温文尔雅的笑,让一旁的梅花,都黯然失色。
好个温润如玉的残疾帅哥!
可梅雪儿想溜,因为她不知道这只王到底要干嘛。
正想告辞,却听崔宏颀又开始抒发情怀,“适才本王看见这红梅,忆起母妃,一时忘情,倒是让姑娘见笑了。”
梅雪儿:在充满权谋与算计的皇宫,没有了母亲的庇护,还能活着长这么大,还修炼出如此不凡的性情与气质,真是个身残志坚的典范!
她也不禁好奇,他的腿,到底是怎么瘸的?她妈,是怎么死的?
可她不傻,并未多问,只是礼貌却又保持距离地说:“王爷是长情之人。不必介怀。”
崔宏颀低眉看着面前这个对自己带着一丝戒备的女子,眉眼浮起浅笑:“既如此,本王便不打扰了。”
梅雪儿福了福身,“王爷请自便。”
她转身离去,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崔宏颀这强烈的倾诉欲望,堪比温乙。
莫非,他真的将我当成他妈了?
定定地望着雪中那抹纤细的湖绿色的身影,逐渐被掩在梅林间,崔宏颀眼中复杂的情绪,浓得如同这天地间的冰雪,怎么也化不开。
这个女人,的确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母妃。
她们都姓梅,都最爱红梅,甚至眉宇间的神情,都有两分相似。
至少他是这样觉得的。
在他幼小的记忆中,母妃也如同她这般善良、这般不俗,有时性格洒脱,有时又婉约动人。
只是,即便有父皇的宠爱,可母妃过于纯良,这样的性格,又如何能在诡谲的深宫中生存。
特别是有了他这个儿子后,母妃更是成了后宫其他妃嫔的眼中钉。
他又想起母妃倒在雪地中的场景,心一阵绞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阖眼,回味着空气中那沁人心脾的梅香。
许久,才睁开双眸,将手中的那枝梅,轻轻放在雪地上。
又捧了些雪,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