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优等生的脸
夜渐黑，堆满废品的院内阒静无声。
严穆倚在灰白色的墙壁上，嘴角的烟析出朦胧的痕迹。
何明说的没错。
他确实见过夏听婵，不是在她四五岁的时候，四五岁的夏听婵长什么样，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毕竟，小姑娘这些年的变化实在太大。
当时他从叔叔嘴里得到妈妈黄素的消息，趁叔叔婶婶没注意，他悄悄的去了南康。
见到黄素后，他喉咙里那声“妈”梗了半天，直到黄素手忙脚乱的往他怀里塞了两百块钱，又不停扭头往后瞧，慌里慌张道：“你以后别来找我了，那个家我是不会回的。”
“......”15岁的严穆低眼，瞧见自己磨出破洞的布鞋，“妈，爸被抓了，我长大了，可以保护你了。”
“妈求你，”黄素红着眼说，“赶紧走，我有新老公了，他不知道你的存在。”
严穆抿紧唇，他知道那个家庭很不堪，却一次又一次的奢望妈妈能够回来。
他沉默两秒，没再说多余的话，只问道：“他对你好吗？”
“很好，”黄素落泪了，“妈妈从来没这么好过...求你了儿子，就让妈妈自私一回，行吗？”
严穆默不作声。
他站在原地几秒，把那两百块钱又塞给黄素，敛了所有的孺慕之情，客气而又疏离：“那就好，我不会再出现打扰您的。”
彼时的少年孤傲，自尊心强的厉害。
他掉头走了。
存了许久的钱，在这几天寻找黄素的途中全用光了，而从南康到四方镇，有四百多公里的路。
严穆记得，那天的夜很黑，寒风刮得他骨头疼。
黑灯瞎火的，他寻了个肯德基的店，因自己身上的破旧与脏污，他都没敢进店，窝在避风的角落，凝望城里一颗星星都瞧不见的夜空。
直到某一刻，一股甜到发软的香扑到他鼻尖。
一个穿着舞蹈鞋和白色打底袜的小姑娘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
应该是从舞蹈兴趣班出来。
“你是饿了吗？”
小姑娘蹲了下来，一件过膝的粉色羽绒服在她大腿窝出厚厚的褶，软软的声问他。
严穆别过脸，优越的下颚线绷住，没搭理她。
没多久，小姑娘的妈妈拎着肯德基的袋子出来，隔着距离喊她：“婵婵，走了。”
严穆下意识望去，立刻愣了。
他是认识骆眠荷的，整个四方镇也找不到一个比她更漂亮的人。
当时只有11岁的夏听婵跑回妈妈身边，将她手里的袋子提了一个过来。
骆眠荷并没有阻拦她的行为。
夏听婵再度蹲回他面前，又伸出小手，把袋子塞进他怀里。
严穆冷了脸，把袋子推回去：“我不是乞丐。”
“......”夏听婵毫不介意他的冷淡，反而奶声奶调问他，“小哥哥，你知道大诗人王维吗？”
严穆：“滚。”
借着店里的灯光，夏听婵歪歪脑袋：“有人说他趋炎附势，巴结权贵，但他幼年丧父，全家的资源都提供给了他，他需要承担家庭责任，要养母亲和弟弟妹妹，只能抛弃才子的骄傲与清贵...我们老师说了，做人做事都要能屈能伸。”
这么一通大道理讲完，夏听婵把袋子重新塞给他：“小哥哥，你别等自己还没伸呢，就先饿死了。”
严穆眉心跳了跳：“......”
这次他没再拒绝。
他确实需要食物，否则走不回四方镇。
见他接了，夏听婵松了口气，她起身，冲他摆手，笑眯眯跟他再见。
靠着那袋子里的两个汉堡，一杯萌泡泡牛奶，他走了三天三夜，回到了四方镇。
五年后，当夏听婵出现在四方镇的时候，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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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七天假的时间，夏听婵每天准点去回收站报到。
十月的四方镇已经颇有凉意，她穿着嫩黄色的针织衫，脸蛋跟奶冻似的，泛着莹润的光泽。
严之平咬牙切齿，在她又做错一道题时，忍不住拍桌子：“你知不知道，你长了一张优等生的脸？”
谁能想到她是个学渣。
“......”夏听婵咬咬唇，小心翼翼道，“严老师，你别生气。”
严之平气不打一处来。
这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概念与公式背的滚瓜烂熟，一涉入具体的运用，就满脸懵逼。
“夏听婵，商量个事，”严之平吐出口气，压低声音，“你能自己去跟老师和我哥说，不让我教了，行吗？”
夏听婵哦了声，仰起精致的下巴，冲院子中央忙碌的男人喊道：“严穆哥哥，严之平让我跟你说，我不让他教了。”
严之平：“......”
他想给这个姑奶奶跪下。
何明笑的不可遏制，捂着肚子前仰后合。
严穆额头忙出了汗，几缕发丝黏在脸上，他拍拍手上的灰尘，漫不经心走到遮阳棚下。
“哥，”严之平被他的阴影遮住，战战兢兢的，“你不会为了她，要打我吧？”
严穆情绪不明，结实的手臂越过他肩，吓的他脖子缩了缩。
下一刻，严穆握住桌面上的水杯，慢吞吞拿了过来，又拧开盖子，仰头喝水。
“......”严之平无语，“行了行了，我教就是了嘛。”
至于用这种方式吓唬他？
夏听婵唇角抬了抬，甜甜道：“谢谢严穆哥哥。”
“......”严之平欲哭无泪，“你不该谢我？”
夏听婵点头：“我请你吃糖。”
严之平一点都没客气，把书合上，起身：“走吧，买糖。”
俩人一同走出院子，何明无言以对：“真没看出来，咱弟弟教起人来这么凶，中间好几次，我瞧着小知了差点被他凶哭。”
严穆收回盯在院外的视线，又弯起腰干活。
初秋天空高远，阳光明亮恍眼。
他眸子黑沉，压着不明的情绪，任由自己与这堆没有生命力的废品为伍。
也任由自己粗糙的手掌布满灰尘。
他见过黑夜，口渴饥饿时吃过冬日的白雪，深渊里沉沦多年。
但在异乡，曾有一轮小月亮，巴巴为他照过明。
他妥善收藏，不忍月亮蒙尘。
却也，不想让别人，窥探到那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