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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孟婆

“哦哈……”

身后传来的一声哈欠声,于天的思绪被打断,在将碗端给面前的归魂后,转过头来,像是在追寻一个答案,迷茫的看着老婆婆。

“哦,这一觉睡得舒服。”

老婆婆起身伸了伸手臂,还没来得及询问一下于天给这些归魂盛汤的情况,确是先看到了面前一双急于向着自己寻求什么答案的眼睛,里面夹杂着不解和疑惑,愤恨和不甘。

她能够想象的出于天此时此刻心中所想,毕竟那眼神中夹杂的感情像极了自己刚来到这里给归魂盛汤时的情景,有那么一个恍惚,透过这表达着同样感受的眼神,老婆婆从于天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一丝影子,不由的叹了口气,感慨着时光的飞逝,不过这样的感想很快就被泯灭,被眼角偎依起来的皱纹给抚平了去。

“呵,才这么一会就想多了,要知道老婆子当年可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老婆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走到于天身边,从他手里拿过勺子,给站在锅前的归魂,以着某种庄重和壮烈,盛了一碗汤。

没有接老婆婆的话,于天只是愣愣的站在那里,好像还没从刚刚的疑问中转出来。

老婆婆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的说着,好像是在说给于天听,又像是在说给当年的自己听。

“其实呀,不用想太多,很简单的事,人生而死,死而生,来来往往,走走停停,看到没?”

老婆婆望着桥的下面来来往往聚集的人群,接着视线越过人群一直翻过那边的亭子,向着远处的道路延展过去,指向所有归魂的来处,眼神复杂却又淡然。

“最最那边是你们所说的阳世,听说那里有温柔的阳光,清新的空气,惬意的生活,当然了还有你爱和爱你的人。”

老婆婆极力眺望着,仿佛要把这片昏黄的黑暗给看穿,她微微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像是忘记了什么。

费了一些劲,终究再也从脑底翻不出什么了,回过神来给面前的归魂盛了一碗汤,神情稍微缓和了一些,接着说道:“等到你死了,不在阳世了,你的魂魄就会穿过那道又高又厚的大门,来到所谓的阴界。”

“所谓人有三魂七魄,来到这,一魂做指引,一魂寄来生,一魂入汤引。”

老婆婆边说边将手臂由低到高慢慢抬起,将刚舀到的那勺汤稳稳地盛到了碗中。

于天此时似乎听到了远处黑暗的遮掩中那扇歇斯里怒吼着的旗幡,当人们来到这里的时候,落到与鬼门关相通的路上,其中的一魂就变成了那扇只有自己能够感受到的旗帜的腾飞,它会作为一种坚定的指引,让来到这里的人,不曾停顿和回头的,找到这个本就应该属于他们的归宿。

于天这时的思想已经完全被老婆婆的话语带过来了,有些不解的问到:“指引我大概知道,让他们顺着道路走找到这里,寄来生是什么,还有这碗汤喝了有什么用?”

“喏…”

老婆婆指了指近在眼前的河流,在河边熙熙攘攘的依旧聚集着众多的人,他们都是在或多或少的停留后,俯下身子将那蜡烛点亮,最终将其放在纸船上看着它们随波逐流。

“就是那个,归魂们把自己残魂中留存的一丝记忆翻出来,找到那些遗憾的没有完成的心愿,把他寄在夙愿船上,让它托着那愿望飘到来生。”

“哦,怪不得我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自己的船,原来那是归魂们用自己的一丝带着执念的魂灵所凝成的。”

于天想着忽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没错,那条船就是他们的愿望,而船上的蜡烛只要你不主动吹灭,它会当做指向灯永远的燃烧,为你的愿望照亮来生的路。”

老婆婆接着于天的话,说完后顿了顿,转过头看向那边的苍宇,黑暗之中星光点点,从脚下一直延展到远处的无尽,像是连接着那方一个世界,如一个个梦般希翼,闪烁。

“可是人呀,总是有着七情六欲,这样才是人,而一旦到了这里,眼看自己的一切就要被割舍掉,自然会有些不舍,而那些未完成的夙愿,那些遗憾,那些情感的交织,就酿造了那些人群当中经久不息的悲情。”

当老婆婆从远处的星星点点当中收回目光,看到同样从人群当中收回视线的于天,在于天的眉宇之间,有着一丝别样的忧愁,不是对来到这里已经死去的人们的忧愁,而是一种被他们的情绪感染开来的不由自主的忧愁,因为那抹愁不像是于天从内而外渗透出来的,更像是有人拿着画笔在他的眉头上点缀了一笔,想到于天接下来会问自己什么,所以老婆婆既像是要回答于天,又像是在排解倾诉自己多年来受到那些人的感染的那种忧愁,将视线看向那群人的时候,自顾自的说着。

“怪不得,那些人当中的氛围,真的不是人能够忍受的悲绪。”

于天对此深有体会,即便是他在他的现实世界,见到过真正的死人,见到过深情的痛苦,见到过绝望的呼喊,见到过世间的无情,可是依旧抵不住这种震撼。

虽说都有着一种难以排遣的无奈,可是人间好歹有着于此相反的欢乐可以追随和解忧,有着鸡汤可以盲目的喝,有着阳光和明天可以希翼,有着爱你的人陪伴和鼓励,然而在这里,只剩下一种围绕在心头的悲情,在紧紧的束缚住你的咽喉。

“那这个呢?”于天一指面前的这口汤锅。

下方的火苗依旧带着一个顽皮的笑脸,熊熊燃烧着,可是锅中没有丝毫沸腾的景象,而是一片漆黑,那黑暗与锅身浑然一体,看不清楚锅中的汤是深不见底还是近在咫尺。

“这汤就更简单了,只要归魂站到锅前,他的那缕魂会自动入汤,形成只属于他的一道汤,喝下去之后你就会忘掉你之前的一切……”

老婆婆随着话语的吐出精神有些稍稍萎靡,但她很快的又随着下一口气息的吸入重新的打起精神来,还想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没形成话语,只是又简单把那口气给吐了出来,成为了一声淡淡的叹息。

“忘掉所有的一切吗?”

于天呆呆的喃喃自语着,怪不得下面的这些人总是带着悲情的徘徊,他们一生当中最宝贵的,甚至可以说能够证明此时的他就是他的唯一证明,就是自己的记忆,如果这些也都要失去的话,那就是要彻底的杀死他们,自然会带着一种不舍。

于天看到许多喝了汤的归魂眼神都空洞了许多,原来,他们是已经把自己那仅有的一丝不舍的记忆都给忘掉了。

此时的他们不如更贴切的说是一个空洞的躯壳,只是等待着再一次陌生的填充,来成就那个所谓的我。

于天听着看着琢磨着,像是自己的记忆也带上了一片的空白,开始有些不懂,不懂因不懂果,不懂此时的规则,当他心中的或悲愤或无奈的情感夹杂在一起升华时,变成了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存在,就像是呆呆的看着眼前火红的花朵凋谢一样,知道惋惜知道悲悯,却也仅此而已罢了,到头来交织的情感,变成了一种空洞。

“所以呀,”老婆婆叹息了一口,继续手中的动作将重新放到土台上的碗给盛满汤,看向那边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后面高高的亭子,“那边就多出了一个亭子,名为望乡亭。”

“喝汤之前的归魂还是有着一丝残存的记忆,而到了桥上,他们就要喝汤清除那记忆,所以大多数归魂会不习惯,或者说是接受不起。”

“人们在这个时候会表现出更大的悲愤,更加的不舍,而那个望乡亭,就是让那些个始终纠缠的不能够解脱的,长期停留在这里的人,徘徊在忘与不忘的时候,再回过头来看一看自己的前生,通过对过去一生的展望,那份携带着你记忆的灵魂在你的过目当中就此消散之后,或许能够从暂时获得的平静当中,他们能够借助短暂的迷惘,借助暂时的情绪的排遣,做出那个决绝的行动。”

老婆婆嘟着没了牙的嘴一笑,那笑里面似乎包含了人生百味的苦涩,回头看看那边临江的亭子,上面熙熙攘攘的依旧挤满了人,说明有着更多的人因为心中的念想无法放下,而登上了那里,也对,人正是因为念想而活的,如果你连这个念想也剥夺掉的话,那么就比杀死他们还要残忍。

看看望乡亭的上方,灯火衔接着的黑暗当中,有着什么东西在升腾,仿佛煮沸一样正在沸腾着,那是来到这里的人所留下来的无法排解的积怨凝聚而成的阴云,其中夹杂着的不安和躁动很容易成为那些孤魂野鬼的食物,成为更加无法释怀的罪恶存在。

于天转过脑袋眼神迷离的看着河边形形色色的归魂,陷入沉思的同时,依旧挣扎着,淡淡的问了一句:“有用吗?”

在于天看来,这样的行为除了带上了一点悲愤和无奈的自欺欺人外,就是有些滑稽和可笑。

滑稽的程度就好比造物主打了你一个耳光,你的右半边脸有了明显的浮肿,而他为了安慰你,说既然已经如此了,那么就把你左半边脸凑过来,让我再打一巴掌,这样也显得匀称好看一些,来作为安慰一番的滑稽。

可笑之处就好比造物主看到哼哼唧唧瘦小焉扁的我们,在一番可怜的哀叹之后,将一副毕加索的画作放到了猪圈里面,而后对着我们说,这是你们的精神食粮,对着它瞻仰一番膜拜一番吧,这样你们就可以长的又肥又壮,又白又胖的,可笑。

“什么?”

于天这句话声音太低了,以至于在这片落针可闻的地方老婆婆都没能听清楚,反问了一句。

于天回过头,用着失落中带着一股已经臣服的投降的神色盯着老婆婆。

“有用吗,那边那些寄夙愿船的归魂,即使那愿望能够冲破无穷的黑暗到了来世,您刚才也说了,这汤喝下去就什么都忘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到时他前世的愿望真的能够实现吗,即便所谓的实现了,那意义还等同吗?

活着的时候不成全人家,死了倒是大方的施舍,有什么用?即便后面再次轮回,他还是他,可他已经不是他了。”

这种荒诞就好比一个老人生前,子女没有好好的照料,没有能够享受一个安然的晚年,而在去世的时候,买的是上等的棺木和寿衣,大张旗鼓的办理着丧事来显示自己的一番孝心,于天并不是要批判什么,只是说这种前后的对比,有着一种荒诞的滑稽和可笑。

“嗯?”

老婆婆手里盛汤的动作一顿,她倒是没想到于天会这样问,“他是他,他不是他。”

老婆婆喃喃自语了一句细细的咀嚼着这句话,脸上的表情带着一丝琢磨不透,随后释然一笑,“我也不知道,但至少那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吧。”

说到这里,老婆婆也有些不明白了,可能这事情原本就不能想所以然,就像是不能够想太阳究竟为什么要东升西落一样,它原本就是那么一回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就行。

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去接受它的,这么着。

“忘与不忘,爱与不爱。”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脱口而出,于天感觉造物主确实太残忍了,但他没想象的是,自己虽然在为这些归魂怜悯,可是自己到头来也是要经过这里徘徊的,到那时,自己舍不得的会是谁,谁又会为自己怜悯呢。

“忘与不忘,这可与爱与不爱是两回事。”

似乎对于天的说辞不敢苟同,在看在面前的归魂双手捧起碗凑到嘴边后,老婆婆望着那边灯火遮掩的亭子,眼神当中带着一丝的绝情。

“爱与不爱有两种结果,这结果受自己的主观影响,又被外界因素所左右,说白了一个人口中所说的爱与不爱有着一时的心血来潮,也有着阴差阳错的机缘巧合;而忘与不忘最终只有一个结果,无论你是谁,终将喝下那碗汤,否则,时限一过停留在望乡亭里依旧没有上桥的归魂,就会连带着那残存的记忆一起魂飞湮灭,不得轮回超生。”

似是知道自己职位的残酷,也明白自己的情况,毕竟自己在这里掌勺了这么多年已经见过太多的留恋不舍,见过太多的望眼欲穿,也斩断了太多的情思前缘,已经到了见怪不怪的麻木境地了,所以直言不讳的说出来,倒是有了一种舒坦。

老婆婆双眼浑浊盯着那虚空有些无力的说道:“有些东西是生命足以承受的,但是很显然,这些记忆并不足以撑起生命之重。”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自此以来,她还没有见过谁曾伴随着那记忆一起消失的。

毕竟每每有着巡逻的守卫察觉到有人长久的留恋在望乡亭当中的时候,总是会过来敦促一番,所谓的敦促大多都是一番叫骂和恐吓,在这种来自于灵魂深处颤抖的压迫下,所有人都缴械投降了,这个时候不知道他所坚守的念想和记忆是被守卫强行的抹除掉了,还是在相互的权衡当中,选择了保全自己的魂灵而割舍掉念想的遗忘。

重重的叹了口气,似是将人生的旅程走了一遍,只不过那神思经过千折百转,最终又落到了这个桥头之上。

“还有一点,”于天指着面前正在等待喝汤的只有差不多五六岁的归魂。

“上天终是不公的,你创造了人家,让人家来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让他享受作为一个人本应该享受的一些东西,这么年轻就早早夭折来这世,你说这又是什么意思?”

老婆婆苦涩的一笑:“上天很公平,造物主也很公平,他让每个人都有出生和死亡轮回的权利,但这么多的人,最终都是由造物主制造出来,多就会乱,乱了难免会出错,人的一生尚不能一直完美,何况造物主呢!”

“可是,他毕竟是造物主呀,容不得疏忽。”

于天仰着头,眉头紧蹙。

老婆婆看了看又陷入思索的于天,摇头一笑。

“不要想太多了,其实呀,很简单,这人生嘛就是一口汤,生活琐碎是油盐酱醋糖,掺在一起混成酸甜苦辣咸,喝到肚子里尝出喜怒哀乐伤,等这口汤喝的差不多了,你这一辈子也就过的差不多了,至于其他的,都是命呀,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就行。”

于天听完,不可思议的看着笑嘻嘻的老婆婆,有点难以置信的惊恐,总感觉人漫长的一生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的残忍,那世间的美好好像被无情剥夺掉了,反而总是带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怆。

而最终这个无可奈何的命,再次激起了于天心中的某种悲愤。

“看我干什么,这些也是从他们身上学习,总结的。”

老婆婆指了指面前正仰着头喝汤的,那个年幼的归魂。

“那您能在这个地方,占据这么重要的职位,您也应该是一位很厉害的人喽,您又是谁呢?”

于天看着这个聊了这么长时间的天却依然神秘的老婆婆,好奇的问到。

“我吗?哈哈哈哈哈,我也忘记了。”

老婆婆望着虚空,仿佛在追忆当年的自己,只不过那时间太长太长,以至于任凭她怎样的苦思冥想,都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不过只记得很久之前,这条河被称为忘川河,咱们现在所在的桥,叫做奈何桥,而他们,称我为孟婆。”

“孟婆?”

于天望着老婆婆,此时的她神情复杂,看来她的过往故事远不止此。

“好了,小伙子,时间也差不多了,你该走了。”

老婆婆看了看远方的灯火,抛却了刚才的思索和情绪,严肃的说到。

“该我了?该我接受审判了?”

一听到这个,于天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猛然的紧张让他注意力给聚焦起来,把刚才的思绪甩在脑后,望着前方目光如炬。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是他知道,无论面对什么,他都不会畏惧。

“如果你真想要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的话,只管往前走就是了,不用问为什么,只管向前走,终会有答案。走吧!”

老婆婆直接走到门前将门打开,下了着客令。

既然时间已经到了,也不需要做太多的停留,于天走到门口对着旁边的孟婆微微欠身,起身跨出去走上桥,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前方大步行去。

奈何桥前孟婆庄,孟婆一碗孟婆汤。

都说能化忆中事,汤未入肠泪两行。

于天头也没回,顺着道路循着黑暗中的点点光亮走去,身后传来孟婆轻轻的吟唱。

“来来来,喝了这碗汤,不愁不断肠!来去皆自如,鬼神难留饭。”

语气像一碗浓汤,夹杂着五味杂陈,穿插着人生百世,记录着世事浮沉,人世轮回,高昂并且悲壮,在奈何桥上空久久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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