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樟花零落遍前溪
听他如此一说,申式南知他定然也是好酒之人,且酒量不错。
“与侯爷分别后,你去了哪里?可有人证?罗大人请放心,我们只问案情有关的。”申式南按流程排查。
罗通沉思片刻后,决定实话实说,道:“我与都督佥事曹俭曹大人有约,我二人从申时喝到戌时,到昨日午后我都是昏沉的。此事曹大人可作证。”
“听闻你前几天收留了交趾匠户?”申式南继续询问。
“是,我看他们挺可怜的,就动了恻隐之心,能帮一点是一点。是一家四口人,永乐爷命人从交趾带来的,那一家人的家乡,正是我就任过的清化府。后来朝廷弃置交趾布政司,他们一家日子更不好过。不过,昨天他们一家就去主家做工了。只说交趾同乡介绍的,我也没细问。”
罗通能考中进士,自然也是思维敏捷之人,索性把信息说全。
四人临走时,罗通又道:“那匠户提过,工部的姜一山姜大人对他们交趾同乡有颇多关照,说不定姜大人知道的更多。姜大人是交趾人,曾在南京国子监读过书。”
路上,胡观提出疑问:“罗通有人证的话可信么?事情已经发生两天,他竟然说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失踪。”
申式南看向捕头和周历,二人微微点头,周历解释道:“基本可信。他找都督佥事曹大人喝酒,是想让曹大人举荐他。”
说白了,他在一门心思跑官,不关注其他也就说得通了。
冯大人家不在官署附近,四人提上灯笼,骑马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到。
此时已是戌时正,冯府五进的院落居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这可是一品大员都不一定住得起的院落。
得到消息的冯大人亲自将四人引进正堂会客厅,下人端来热茶和糕点。
众人落座,冯大人解释道:“哎呀,各位大人,多有怠慢,多有怠慢,今晚刚好有个诗会,府上难免闹腾了些。若不是各位大人公务在身,真想现在与诸位才俊携手共醉。”
太仆寺管天下牧马政令,太仆寺少卿那是参与朝议的堂堂正四品大员,在场的联合办案组成员,仅大理寺正周历有品级,正六品。
顺天府捕头如果不是由通判兼任的话,也是没有品级的。申式南和胡观都是临时抽调的检校评事,吏部下文之前也是没有品级的。
可这位据说姓名有些纤柔的冯阿敏冯大人倒好,把所有人都称为大人,这在等级森严的大明朝,是难以想象的。
不得不说,这位特立独行的冯大人实在叫人大开眼界。
申式南和顺天府捕头还好,没有太多惊讶。周历和胡观却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连称:“下官惭愧,不敢当大人如此称呼。”
申式南有些好奇:“冯大人,在下国子学太学生申式南。刚才匆匆远观一眼,见众人都是年轻人打扮,冒昧请问,这是个什么诗会?”
京中青年才俊,大半就在国子学,尤其申式南和商辂等好多太学生都是乡试第一名,自是各个小有名气。
按说,这样的年轻人诗会,他不会没得到邀请,是以有此一问。
冯大人脸现惊喜:“原来是式南兄,难怪如此丰神俊雅,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名。你在府学大门题的长联,端的是胸怀天下,大气磅礴。更难得的是,磅礴奔腾的气势中,还有民生万物和风细雨的清冽气息。”
这评价够高了!其余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羡慕和重新审视的惊讶。
申式南连忙起身行礼:“学生愧领冯大人高评!当时年少气盛,同窗好友鼓动之下,纯属执笔胡闹之作,现今想起一回,后背就要汗水打湿一回。”
他说的是实话,是真的汗颜,因为他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拟的那副长联写的是什么了,更没想到远在京城的冯大人也知晓这事。于是自我安慰:李白就经常忘记自己写过的诗。
冯大人摆摆手,哈哈笑道:“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年少气盛好啊!气不足,诗文难免软趴趴,不值一读。年少不气盛,老来跟子孙吹牛都吹不响。”
申式南知道他引用的是《沧浪诗话》里严羽的论述,不由对这位冯大人的格局甚为心折。
冯阿敏笑罢回到正题:“府上今晚的诗会,是族中年轻人自己玩玩的,效仿的是李太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不过,稍微扩大了一下,族中子弟母族那边的年轻人也都来了。”
正事要紧,申式南连喝了两口茶,问道:“冯大人,公务在身,打扰莫怪。前日,也就是十三日那天,柳侯爷是不是与你有约?”
冯阿敏一愣,道:“对,侯爷他找我谈广西马匹的事。不过,约是约好了,但他没来。”
“没来?也就是说,前日午后你没见过他?”申式南追问。
冯阿敏点头“嗯”了一声,有些不明所以。
“对方爽约,你就没找他问个明白?”再次追问。
“我以为他先前说上门拜访只是客套一番,也就没往心里去。”看了看老熟人刘捕头,试探着问道:“侯爷他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见申式南点头,顺天府刘捕头把柳溥失踪一事简单介绍了下。
冯阿敏端起茶盏,沉思了一番,道:“此前我就与他说过,不必来找我,征讨蛮越是朝廷大事,湖广都司要的马匹,我这里肯定只多不少。”
涉及案情,公对公的事,他没必要隐瞒。柳溥掌征蛮大将军印,以总兵官督湖广都司,这事卷宗里有介绍,四人皆知,不算机密。
轻啜一口香茗,冯阿敏又补充道:“这几日,我连襟在府上小住,过几日他便要远赴播州宣慰司任宣慰同知。我连襟是杭州府钱塘县大族,久在贵州承宣布政司任职,此番又要举家赴任,我便告假三日,每日与三五好友欢饮,是以没关心外界。”
涉案问询的话是要记录在案的,他收起了平日洒脱不羁的谈吐风格。
谈话间,申式南突觉尿意袭来,两腿不由自主夹紧。冯阿敏眼光老辣,叫来下人带他去茅厕。
冯府院落有水榭亭台五六处,茅厕有点远。路上,前面引路的冯府下人,突然被后面奔来的一个少女推开,下人不敢说话,只是低头退让。
申式南全身心对抗尿意,只看到一个水红身影风风火火一晃而过,顿感一阵好笑,心想也不知道是谁,比我还急。
申式南带着释放后的快意走出茅厕,刚才引路的下人已不见。心想可能是冯府夜宴,人手紧张之故,也就没在意。
四处观望一番,凭着来时记忆寻找返回北厅的路。哪知走了一段后发现四周完全陌生,连路旁挂着的灯笼都没有了。
只怪刚才紧忍尿意,没太记路,不得已返回茅厕附近的岔路口,重新走另一条道。
行止间穿过一片竹林,连廊十步开外的花圃处人影绰约,申式南止步望去,只见那个水红身影悄悄走向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水红身影靠近后,娇呼起来:“噫诶,樟落姐姐,你怎么在这儿?”是十五六岁少女的声音,清脆如枝头黄莺鸣叫。
红衣少女随即声音放低,嘻嘻笑道:“哦,躲在这思念心上人呢!谁啊?不会是今天给你腰牌那位公子吧?”说着伸手去呵痒痒。
没有意料中的笑闹,只有一声轻叹,随后是淡淡吐出的两个字:“别闹。”
红衣少女意识到不对劲,不再嬉闹,静静地陪着。沉默了一会儿,少女忍不住道:“我说樟落姐姐,你思念申公子那就思念你的呗,可别把我家海棠花都摘光了。”
被叫做樟落姐姐的少女停下摘花瓣的手,两人无言,默默看着眼前的海棠花。
“真是那位国子监的申公子啊?”先前说话的红衣少女似是意有不甘,一心只想得到姐姐的确认。
兴许是因为国子监去年才改名国子学,红衣少女还是习惯叫以前的名字。
半晌,才有个声音轻轻说道:“你说,腰牌要怎么还给他?”
这回轮到红衣少女不说话了,她找了块石头坐下,左手支起下巴,喃喃说道:“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唉,可怜的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让我相思入骨的人呢?”
两人各想心事,远处呼喝声不止,真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就在这时,一声咳嗽响起,有男子脚步声靠近。背影少女不动声色,依旧默默看着眼前的海棠花。
红衣少女却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直呆呆看着来人,同时右手指不停地点姐姐的细腰。
“在下太学生申式南……”听到声音的背影少女肩头一激,迅捷转身。
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表姐叫钱樟落,香樟的樟,落花的落。公子是怎么找到我家的?”反应过来的红衣少女很快进入红娘角色。
“啊……我在大理寺做检校评事,是临时的。刚才与其他同僚一起来,他们在北厅谈话。”他不得不解释一下,大明朝真有检校这个官职,而他的这个检校评事跟唐朝的检校千牛卫大将军一样,属于临时代理的官职。
他代理完了要回去考进士,有的人代理完了会转为正式官职。
“北厅?我爹爹也在?”红衣少女追问。
“如果冯阿敏冯大人是你爹爹的话,那么,他也在北厅。”申式南道。
两女听得一笑,红衣少女道:“公子说话真有意思。我叫冯苞苞,我找我爹去。”
走了六七步,她转身问:“谈的是公务?”
“公务。”点头给她一个肯定。
“那我先去诗会。”说着蹦蹦跳跳走了。
“白水汪汪满稻畦,樟花零落遍前溪。你的名字真有意境,我碰巧读过宋朝的这两句诗。不过,不记得作者是谁了。”冯苞苞走远后,申式南没话找话。
钱樟落浅浅一笑,眼中闪过一道光:“不记得才正常,说明你尽想着江村美景了。”知道自己名字由来的不多,眼前“碰巧”有一位。
“前樟后楝是江南庭院一贯的风格,莫非你老家是江南一带的?”水到渠成的小小试探。
“对啊,我小时候在钱塘江边长大,不过,十来岁又随我爹爹到了贵州布政司。”钱樟落道。
钱塘?贵州布政司?听到这几个字,顿时想起冯阿敏的话,接着又想起冯苞苞喊她表姐,申式南恍然大悟,猛地一拍脑门,道:“我怎么这么笨!你爹爹和冯大人是连襟?”
钱樟落吃了一惊,问道:“是呢。你怎么知道的?”
也不知谁开的头,两人肩并肩走在了院里的花径小道上。
申式南眼神暗淡下来,道:“冯大人刚刚提起过。”稍稍思考后,他是鼓起勇气,停步看向她,缓缓问道:“这么说,过几天你也要动身去播州宣慰司?”
他停步时,钱樟落自然而然同步停身。她也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由呆了一下:“我……”
是啊,她这一走,两人可就再难有机会见面了。
“我会去找你的。等明年春天我考完会试,我也要去南方任职。”申式南突然又开心起来,激动地说道:“我的名字出自《诗经》,王命申伯,式是南邦。我相信我可以的。”
钱樟落也笑了起来,不过,她是想到了其他,有了自己的决定。
“今天公务在身,同僚还在等着。我得走了,明天后天,我再来看……看看冯大人。”有了计较之后,申式南痛快做出决定。他得用心尽快查完案子,好一心一意准备考试。
“嗯。公务要紧,你去吧。我这一久都会跟表妹在一起。”钱樟落浅浅一笑,顿了顿又道:“腰牌我没带在身上,过几日再还你。”
看着申式南走远,她从袖里摸出那枚国子学腰牌,手指轻抚申式南三字。呆立片刻后,满心欢喜向诗会人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