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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北镇抚司牙口好不好

正统九年,端午休沐。一早,申式南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了申佑的号房。

外人并不知晓他二人的关系,毕竟一个是温州府学来的,一个是在昆明参加乡试的贵州娃。

偏偏二人长相都随母亲,一个是尖脸,一个是方脸,且年龄小的申佑个子反比申式南高壮。

申式南知他经济条件不好,平时的用度都是靠朝廷对每位太学生的定例赏赐。

“又劳兄长费心,我平日吃得饱,这就够了。兄长下次不可再带,这口腹之欲一旦养成,来日何谈做个清官!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申佑一边将书信装入信封,一边道。

“天赐此言差矣!照你一说,那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都是贪官了?你不能因为仰慕刘晏的清廉,就要求天下人都不能吃鸡。此其一。”

天赐是申佑的字。申佑年少时,父亲被一只黄斑老虎叼走,他抄起杀猪用的槌棒猛击老虎,老虎吃痛不住,只得丢下口中猎物逃走。

十六岁赴昆明乡试前,私塾恩师觉得他虽未年满二十,但心智成熟,属于提前成人,于是给他取字天赐。

申式南笑呵呵地拆开一个纸包,接着又道:“其二,你只有体验过吃鸡的美妙,胸中才会有大目标,比如要让天下人除了米面吃饱,还能三天吃一鸡,两天一火烧。有这样的目标,百姓才会觉得跟着你有奔头。你以白粥素面为荣,难不成你觉得天下人只配过这样的日子?”

申佑听了摇头苦笑,他这番强词夺理,自己竟一时无法驳斥。仔细一想,这套歪理邪说又竟有几分道理在。

“先尝这个,河间驴肉火烧,要趁热吃。油鸡冷掉也不影响口感。”申式南不由分说,直接将一个驴肉火烧塞到申佑手里,自己拿起另一个火烧大口咬下。

申佑依言也吃起来。申式南吃完,察觉出他情绪不佳,可能是本着不浪费粮食的习惯,他多半是没嚼几下就大口吞咽。

“可是家中有变故?”申式南扫了一眼申佑之前放下的书信。

“不曾。只是有点奇怪。”申佑道:“我来国子监后不到一年,收到家书说父亲偶感风寒,但无大恙。父亲在信中又说,母亲近来对习字颇有痴迷,往后的家书便由母亲执笔。”

“嗯,然后呢?”申式南没发现问题。

“此后收到的家书都是母亲执笔的,每次都三四十字,往往七八个月才等到回信。”申佑道:“字迹的确一次比一次工整,看得出母亲练习很勤奋。”

申佑说完找出四封家书递给他,第一封的确是父亲的笔迹,第二封的字迹如同开蒙不足三月的孩童写的,只能勉强辨认。第三封字迹稍好一点,第四封也就是最近收到的一封,字迹果真大有改观。

申式南还是没看出问题。申佑接过他递还回来的书信后,摇摇头道:“就是一种感觉,奇怪的感觉,但是说不上来。算了,先不管这个。”

“按规定,满三年的太学生有一次探亲假,你这是来北京后没回去过?”

“嗯,我未足三年。先生找我谈过,离会试不到九个月,与其省亲路上浪费三四个月,不如好好备考,中进士后衣锦还乡,以报乡恩、亲恩。我也是这样想的。”

兄弟二人没聊太多,申式南就回到新买的小院。

与往年端午一样,年轻男女纷纷拿出了一年中最紧俏的打扮。有的去通州看赛龙舟,有的去城东赛马,有的则参与射柳。

申式南与阮归思来到城东一处有射柳游戏的地方,挑了视野良好、人不多的一棵树下,阮归思摊开地垫,摆上吃食后,就自个儿寻热闹去了。

巳时正,钱樟落款款寻来。随身丫鬟想来与阮归思一样,也野一边去了。

钱淙流改任京官后,在城西购置了一套二进宅院,一家人从冯府搬出。两人通过阮归思的竹箭传递字条,早就秘密约好端午一起看射柳。

午时三刻,东面官道突然蹿出两匹快马,后面紧追着十二匹马。追逐引得人群鼓噪,有人开骂,后面的马群有人打起呼哨。

似乎为了避开射柳的人群,前面两匹马竟然朝着申式南二人奔来。

“是表妹!”钱樟落先认出马,再认出女扮男装的冯苞苞,随即挥手示意。

但冯苞苞只作不见,径自打马走远。后面追的十二匹马眼见追不上,索性在二人身旁停下来,十二匹马团团围住。

“认识那两小子?”其中一位衣着华贵,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人开口问,语气嚣张。

申钱二人低头收拾地垫和垃圾,并不理他。

“喂!我家少爷问你话呢,知道我们老爷是谁不?”穿家奴服饰的一人来气了。

申式南正要回话,却听得马蹄声响起,原来是冯苞苞去而复返。

“喂!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家伙,有本事冲我来,干嘛为难我表姐?”冯苞苞娇声呵斥。

她声音本来就好听,骂起人来给人一种……打情骂俏的感觉。

“嘿!你小子怎么不跑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告诉你,输赢是看自家实力的,没实力你也敢赢……”一位穿着普通,但明显趾高气扬的酒糟鼻青年上前靠近冯苞苞嚷嚷道。

“你离我远点,你口有多臭心里没点数么?”冯苞苞毫不掩饰嫌弃之意,拨马让朝一边。

“你……不识好歹,好心提醒你。你知道你惹了谁吗你?有英国公……”

“咳……”酒糟鼻青年的话没说完,再一次被打断。阻止他的是一位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华贵男子。

“给你,小爷我不稀罕……”冯苞苞右手从袖口摸出一叠东西,不时敲打左手手心,道:“不过区区六千两钱庄的银票,加武清县区区一千八百亩地契,这么点小财,我冯家还没放在眼里。”

“堂堂河间王后人,也不嫌丢脸,不惜伙同当任都指挥使和和当任知县设套。啧啧……”

两名华贵男子对视一眼,各自抽出武器,其余人见状,也纷纷抽出腰间武器,将四人团团围住。仅两位文官气质的人没动。

“你既然识破我们的身份,就不该赢这场赛马,更不该自作聪明转回来送死。”一名华贵男子阴恻恻道。

“我呸!什么叫识破?你们几人的身份就差脸上写字了,今天赛马的谁不知晓你们的身份?”冯苞苞道:“怎么?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敢杀人不成?”

“小姐,一会儿你与大小姐一起冲,莫回头,小的拼死保你突围。”一直跟随冯苞苞的家丁突然向她低声说道,随即向钱樟落打眼色,双手抬起缰绳示意。

“二位张兄,彩金完璧归赵已是大吉,稍后还有一场比赛呢,无需在此耽搁。”其中一位文官气质的人开口劝道。

他刚才回头看过不远处,射柳的人不少,真闹出人命案,自己难免受牵连。

“徐翰林无需担心。杀了这四人,做成男的见色起意,连杀两人,然后同伙分赃不均,内讧互殴,我等阻止不及。大兴县一审,一桩铁案与我等何干?”另一位三角眼华贵男子道。

“刚才那小子喊这女的表姐……”酒糟鼻男子插话道。

“表姐?表姐你爹就不能审了?”三角眼男子不满道:“咦!这表姐长得挺标致啊!杨大人,听说你刚纳了一房小妾?”

“嗯?张公子若是看得上,回头我送到英国公府上便是。”另一位文官气质的人笑道。

“杨大人误会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我是说,这个妞不错,你何妨再收一房小妾呢!徐大人你觉得呢?”三角眼道。

“且慢!”申式南拍拍手道:“我觉得这位大人的计划有一点不妥。不如这样……”说着指了指三角眼。

“你爹爹是大兴县知县,对吧?”申式南问酒糟鼻。

酒糟鼻点点头,想说话却被他压住,问:“我记得上上个月,大兴县知县姓李,李知县没调任的话,那你就是李公子对吧?”

酒糟鼻再次点头。

“我这计划比刚才的更稳妥,而且还能人人发财,有的还能升官。就是不知道二位张兄及在场各位的背景够不够硬。”申式南看着酒糟鼻眨眨眼。

“那还用说,堂堂英国公、光禄大夫、左柱国,我朝有这等殊荣的,除了张辅张公爷还能有谁?这位张斌,其父乃是公爷二弟,这位张瑾,其父乃是公爷三弟,现任指挥使。”酒糟鼻果然上道,学着文官那一套介绍道。

三角眼张瑾还想阻止,想想没什么大不了,也就心安理得,再次趾高气扬起来。

“这位是翰林院编修徐有贞徐大人,这位是鸿胪寺右寺丞杨善杨大人,这二位分别是石浤、石溟, 是左参将都指挥使石亨石大人的家人。”酒糟鼻没忘了给自己长脸:“本公子姓李名颇,廉颇的颇。”

申式南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妥了。这六千两银票和一千八百亩地契,是他跑马赢的,对吧?”说着从冯苞苞手里接过地契和银票。

“那要看他牙口好不好,否则乱吃东西是要死人的。”三角眼冷哼一声。他是李颇刚才口中的张瑾。

“如此说来,牙口好就可以吃下,是这么回事么?”申式南问。

“那还用说!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张斌不耐烦道。他不相信,有人得知他几人身份后,还敢出什么幺蛾子。

“如此甚好!我先替我们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大人收好,回头再替你们问问,锦衣卫千户大人的牙口好不好。”

申式南说着将银票和地契揣进怀里,又掏出一块腰牌递给杨善,道:“杨大人乃是正四品朝廷命官,不如你来说说,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牙口好不好?”

众人面面相觑,本想叱骂一番,可一听他抬出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名头,不由都静观其变。

杨善战战兢兢接过他手中腰牌,上下翻看之后,道:“徐大人博学多才……”

“哦,对……对……徐大人博学多才,你给鉴定一下,北镇抚司牙口好是不好?”申式南从杨善手中接过腰牌,又递给徐有贞。

徐有贞心中恼怒万分,暗骂杨善不安好心,非要拖他下水,脸上却恭恭敬敬,欠身接过腰牌。

徐有贞入手便知腰牌真假,他只是一个投机钻营的家伙,这些年在翰林院苦熬资历,想着攀上张辅高枝,这才有今日之行。

这一行人中,他是唯一一个不那么怕锦衣卫的人。当下情景,他正好打算借机劝张家罢手。

徐有贞拍马来到张斌跟前,将腰牌递给他,低声道:“张公子,此物不眼生,今日之事,不如与北镇抚司交个朋友?”

徐有贞知道张家的历史。当年,张斌之父张輗因殴打守坟者,被张辅指责,又被锦衣卫打入昭狱。

故此,张斌是场中唯一见识过锦衣卫凶狠的人,也是见过锦衣卫腰牌的人。

“今日我等不曾在城东赛马,不曾来过此地,更不曾见过武清县地契。”张斌低头将腰牌奉还,随后打马疾走,众人随后跟上。

等走出好远,石溟兀自不服,他不敢直接向张斌抱怨,却对石浤道:“锦衣卫就很了不起么?我们石家可不怕。听那小子自称姓冯,浤哥儿,明儿打听打听去,这场子无论如何……”

话没说完,腿上挨了一鞭,只听张斌冷冷道:“你石家区区一个都指挥使,想自己找死只管去,可别拉上我张家。今日之事,你敢说出去半个字,不用锦衣卫出手,我先灭了你石家。”

李颇感受到张斌的目光,忙道:“张公子放心,我李颇识得好坏。今日二位公子损失的银子,我承担一半,明天就送到府上。”

石溟腿上挨了张斌一鞭,心下羞怒不已,却也不敢得罪张家。但见张斌如此小心翼翼,对这警告倒是听进去了。

张斌清楚徐有贞和杨善知晓厉害,无需叮嘱。

“好啊,想不到你竟然是锦衣卫的爪牙,我姐真是瞎了眼了。”冯苞苞并没有被解围而高兴,反而气冲冲跳下马,质问起申式南。

“妹妹,别说气话。官职与刀剑一样,本无对错,关键看掌握在谁手里。”钱樟落出言劝冯苞苞,并非她不在意,而是首先选择相信自己中意的男人。

申式南不是笨蛋,他已经听出钱樟落话音里隐隐的气苦,也听出了她相信自己,要一个解释的意思。

“姐姐,都这时候了,你还包容他。亏你为了他,都宁愿不跟姨夫姨妈一起走。他……他就是个没良心的。”冯苞苞气得直跺脚。

“哟哟哟……谁没良心啊?有没良心,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说话间,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缓缓走近申式南,身旁跟着阮归思和钱樟落的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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