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让公主软轿留下候着
申式南呵呵一笑,反问:“《水浒传》画本看过吧?”
刘捕头挠挠头,道:“画本看过,评书听过。”
刘捕头是捕快中难得识字的人,尽管如此,申式南猜想他不像是会看原着的人,因而问的是画本。
“大明上到王公贵戚,下到贩夫走卒,人人对《水浒传》津津乐道。不久前,我在坊间听闻一个说法,觉得挺有意思,叫‘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申式南道。
造反?这是能随便谈论的?刘捕头不解,慌张看向他。
“你慌张什么!又不是指真的造反,打个比方而已。说的是书生老前怕狼后怕虎的意思。我看你们的卷宗上,不是写着沈朝奉做过秀才吗?”申式南笑道,他没想到会让刘捕头误会。
谈笑间,肖掌柜被带到房间。
“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肖寒清,这名字不像是普通人家会取的。”申式南没有发问,只是平静说道。
顺天府卷宗上,肖寒清出身信阳州城郊一普通农户家庭。寒素清白浊如泥,这并不是什么好话,什么人会这样取名呢?申式南真有点好奇。
肖掌柜本来沮丧低头,听到这话,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头不语,似乎在想其他心事。
“你最好老实点。这位申大人是……”刘捕头话没说完,就被申式南示意打住。
“三十出头就当上祥福当铺的二掌柜,肖掌柜不愧是大明才俊啊!听闻在你们祥福当铺,不算东家赏红,掌柜的光是月钱就高达纹银二百二十两,算下来比朝廷正三品官员四百二十石的年俸还多呢。”申式南依旧淡淡的语气。
四百石折合下来,差不多二百一十两纹银。祥福当铺的大掌柜月钱二百二十两,这是他从林美元和胡观那里听说的,此刻他却故意多说。
大明太祖重农抑商,对商人各种严苛限制。商人地位不高,宣德之后有所宽松,可一听眼前此人竟将商号掌柜跟朝廷三品大员相比,肖掌柜惊得抬头张嘴,一时说不出话。
“咱们顺天府府尹大人,是不是正三品?”申式南转头问刘捕头。
晓他明知故问,刘捕头还是正色答道:“我朝府尹大人品阶正是正三品。”
各家商号掌柜的月钱是秘密,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人宣扬出去,朝廷一般也不会管这些事。
“回大人,草民只是二掌柜。据草民所知,鄙号大掌柜月钱二百八十两,至于东家赏红,每年各有不同。”肖掌柜小心翼翼辩解道。
他比沈朝奉有眼力,对方没穿官服,但刘捕头他是认识的,刘捕头说对面之人是大人,那便是大人。
“哦,二百八十两……我朝正四品的武官明威将军、广威将军,以及佥都御史、大理寺少卿、太常寺少卿、鸿胪寺卿、知府等正四品文官,一年俸禄二百八十八石,按米价折算,合纹银二百一十两左右。”
申式南闭眼,手指敲击桌面,口中喃喃自语。
肖掌柜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敢轻易答话。一旁的录事比先前乖巧多了,只是埋头记录。
“肖掌柜能出入翠柳楼、集贤楼、醉仙楼,月钱不下三百吧?”申式南猛然睁眼道。
翠柳楼、集贤楼和醉仙楼都是洪武年间,南京赫赫有名的十六楼之一,但永乐之后把生意做到北京,并传承至今的,就这三家。
“草民忝为二掌柜,月钱二百二十两。不过,大掌柜病休以来,一直是草民代为掌管鄙号,东家看在草民辛劳的份上,月钱升赏为三百两。”肖掌柜不敢耍花招,老实答道。
月钱是行规秘密,但在官府面前,这点秘密算得了什么。
“大掌柜与本案死者郭范二人关系如何?”申式南问。
“嗯?啊,大掌柜是杭州府临安人氏,据草民所知,大掌柜与郭晨范春二人并无深交。”肖掌柜显然还不习惯申式南问话的跳跃。
“你呢?”
“我……正统四年,我便与郭范二人相识。”肖掌柜感受到对方凌厉的眼神,仿佛看穿了自己的所有。
“仅仅相识吗?”
“还有武定侯府和永嘉公主府的揭银生意往来。”
“仅仅揭银生意吗?仅仅武定侯府和公主府吗?”
“还有京债生意。还有……一些官员和大户人家,也会通过他二人,把银钱交给鄙号放揭借。”被连连追问,肖掌柜答到后来都快哭了,冷汗直冒。
“那些人为何要通过他二人,而不是直接把银钱交给当铺?”申式南再次追问。
“他们更相信武定侯府和公主府。他二人不收中佣,但揭银得利之后,要分一成。这两年来,鄙号返利极高,那些大户人家不但年年保本,还得利远超其他生意。久而久之,他二人的名声比当铺还好使。”
确实,有武定侯府和公主府在,债主和欠债人都不敢轻易赖账。催债的时候,更没人敢得罪武定侯府和公主府。
以京债为例,六两算十两,每月十五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这样的生意,能不赚钱吗?
“所以,其实你们大掌柜挂名点卯已经不止一年了,对吧?”申式南似笑非笑看着他。
此话刘捕头听得一头雾水,肖掌柜闻言,却是再次失色。
“你……大人你……莫非是主理交趾风波一案的申大人?”肖掌柜猛然醒悟,失声惊问。
“我很有名吗?为什么你们身为商人,看起来却一个个都比朝廷官员还熟知内情的样子?”这回轮到申式南疑惑不解了。
肖掌柜见他承认,便放松许多,道:“交趾风波一案,京师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草民岂会不知!大人亲自出钱厚葬自刎的交趾同胞,坊间有的称赞大人你是大明栾布,有的说你是当今隗顺……”
“等等等等……”申式南一听,急忙止住肖掌柜的话,同时眯眼看向录事。
录事会意,将刚记录的这一页撕下,又将有字的部分放进嘴里嚼动。申式南看得明白,得亏这是新起的一页,蝇头小楷记录了不到二十字。
见那录事不但嚼碎还咽下,肖掌柜和刘捕头看得莫名其妙,肖掌柜差点以为他爱吃纸张呢。
肖掌柜识字,但显然与刘捕头一样,读书不多。栾布是汉高祖时期梁王彭越的旧相识,彭越被汉高祖以谋反之名诛三族,并下令任何人不得为其收尸。栾布无惧生死,前去收尸,刘邦大怒之下要将栾布活活烹煮。
栾布却列举彭越的功劳,指出彭越根本不曾谋反,并指责刘邦“疑以为反,反行未见,以苛小案诛灭之”,最后说连彭越这样的功臣你都要杀,索性连我也杀了吧。
当然,栾布最后不但没被杀,反而被提升为都尉,后来又以军功被封侯,做了燕国国相,官至将军,并被后人建造祠庙纪念。后世史家多有称赞栾布赴死如归,此行大义。
至于隗顺,则是《宋史》记载的一个感动无数人的小小狱卒。岳飞被杀后,狱卒隗顺冒死连夜将岳飞遗体背出城外安葬。二十年后,岳飞被降旨沉冤昭雪,赏金五百寻其遗骸。
坊间将申式南比做栾布和隗顺,不知是哪些人似是而非胡乱编排,一旦被有心人利用,难免被质疑为暗讽皇帝冤杀忠臣。如此一来,申式南焉能得好?来年会试殿试还想不想金榜题名了?
这不是小事,申式南心想,稍后得安排人去处理下,可千万别再瞎传!
“你就说郭范二人是否与你有仇?”申式南不想让肖刘二人看向录事,制止了肖掌柜胡言乱语之后,紧接着抛出一问。
“大人不用怀疑草民!如你所知,郭范二人于我有大利,有他二人在,不出一个月,我便能挤走那姓范的,升任大掌柜……哦,我说那姓范的,是我们大掌柜,不是范春。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谋杀他二人,自断前程?”肖掌柜不知不觉,话多了起来。
他这是承认了之前申式南所说的大掌柜挂名之事。肖掌柜凭借郭晨范春二人关系,生意风生水起,大受东家器重,渐渐地就将大掌柜架空了。
当肖掌柜说出郭范二人,在一些大户人家的名声比当铺好使的时候,申式南便已猜出大掌柜说话不好使。再结合之前大掌柜病休的消息,更是推测出大掌柜一年多以前就只是挂个名,点个卯,当铺实权掌握在肖掌柜手里。
是以申式南一点出此事,肖掌柜一面是惊讶于他的推理,另一面也是福至心灵,突然想到刘捕头说的申大人是谁。
肖掌柜吃惊的神色表明,申式南的推理是正确的。既然郭范二人与肖掌柜之间存在这种关系,基本上就已经排除肖掌柜是凶手的可能。因此,申式南才会问起与案件关联不紧密的其他问题。
肖掌柜以三十出头的年纪便爬上如此高位,年俸堪比三品大员,自然也是千年老狐狸一类的人精,思路理顺之后,很快自证清白。
“盛丰钱庄与祥福当铺同行相争,你与沈朝奉如此紧密来往,东家不恼?”申式南既想证实沈朝奉的说辞,又想解一心头疑惑,故有此一问。
“如果我说,这是东家授意的,你信吗?”肖掌柜话一出口,便感觉语气不妥,接着马上又道:“大人有所不知,盛丰钱庄乃是脱胎于祥福当铺,胡东家……啊,是我们东家胡晓非,正统三年在京师创下盛丰钱庄大业之后,便将祥福当铺交还给原东家山西范家打理……”
肖掌柜说到这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申式南伸出食指简单示意,刘捕头出门安排人送一碗水进来。
“胡东家早早断言,宝钞必被银两取代,故而他全力经营钱庄。初时,钱庄的确抢了当铺不少生意,当铺一度没落,大掌柜因此遭范家不喜。后来,大掌柜提议,当铺仍由胡东家当家,没想到范家商议之下竟然同意了。”
这时,一碗水端至肖掌柜面前,肖掌柜一饮而尽,眼中对申式南充满感激。
想他肖掌柜富比三品大员,平时也常与各级官吏往来,何曾受过这样的尊重?别说有品阶的官了,就是没品阶的吏,基本没人在乎过他的冷暖饥渴。
可在这里,他是嫌犯,不但有矮凳坐,还有小时候街坊邻居一样的给端水喝。昨晚第一次蹲大牢,狱卒给的水,碗是缺口的,脏的,态度像喂狗的。
申式南简简单单一个小安排,给了他莫大的尊严。
“胡东家再次接管祥福当铺之后,约定那些大户人家拿来放揭借的银钱,按四六比例摊给当铺和钱庄做本。钱庄主营京债、银两存兑和大商号的揭借,当铺主营民间典当和小商号揭借,也做一部分京债生意。不过,胡东家基本不管当铺生意,外界也不知晓当铺与钱庄实为一个东家。”
“去年以来,当铺实际上是你当家,对么?”申式南问。
肖掌柜点点头,道:“没错。不过,我学的是胡东家的经营手法。”
“郭范二人之死,你怎么看?”申式南刚问出这句话,这间临时审讯房的门便被敲响。
申式南面露不悦,刘捕头也气恼起身开门。
“永嘉大长公主府上来人,说请申大人到府上一叙。”来通报的人是顺天府的,公主府上的来人他自是不敢怠慢,只能照办。
“请回禀公主,软轿留下,约莫一两个时辰,待案情审明,我自会上门。”申式南脸色恢复平静,淡淡说道。
通报之人一怔,心想:哪来的软轿?
但见刘捕头挥手,他不好再问,只得退出,如实禀告公主府上来人。
申式南想了想,让刘捕头唤来一个杂役,交代道:“你去跟门房说一声,等下如果武定侯府上来人,就告诉他,我一两个时辰后会先去公主府,如果武定侯要见我,请留下软轿在公主府门口候着。”
刘捕头见怪不怪,淡然处之,肖掌柜和那名录事却吃惊得嘴巴可以放下一枚鸡蛋。
肖掌柜心想:啧啧,线报可没说申大人这么生猛啊,竟敢让公主和侯爷软轿候着!幸亏我不曾得罪他……不过,难道他还有线报不曾查到的靠山?
录事想的大差不离:这申大人威猛是威猛了,就不知今后的官场上他能走多远。莫非他有什么靠山,比公主和侯爷还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