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为花中之花满饮此杯
余承明更衣后,一个人步行前往姚汝枚家,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个叫阮归思的男孩,为何说自己是大明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升华府思州人?交趾那边,不是已经号称大越国了吗?
阿瓦百姓时不时有消息流传,说大越国打进八百大甸宣慰司了。八百大甸宣慰司往西过来就是缅甸宣慰司,因此,缅甸司百姓多少有些提心吊胆。
起初,余承明也害怕,后来,大嫂说不必担心,所谓的大越国其实是大明的附属国,国主黎利十几年前受大明天子敕命权署安南国事,后来又被封为安南国王。
不管是老人叫的交趾,还是年轻人叫的大越国、安南国,可都不是交趾布政司啊,那小子为什么非说自己是大明交趾布政司人?余承明突然有点后悔没跟堂弟一样好好学史了。
不知不觉走出好远,猛一抬头,远远看到姚远站在自家门口对他挥手喊:“余副统制……”
姚远小跑着迎接余承明,一脸灿烂:“余副统制年轻有为,能来寒舍做客,姚某三生有幸。屋里请……”
看他满脸桃花开的样子,似乎几天前宣慰司公堂上被嘲笑的人不是他。余承明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么美事。
余承明问:“姚兄春风满面,想必是有喜事临门?到了哪些人了?”
他今天很是懵懂,感觉自己脑壳有点嗡嗡的,完全看不懂事情的变化。申大人叫他来赴宴,竟然是到姚家做客。
“方副使、苏先生、王公公、顿珠德吉和索朗央宗等好几位贵客都已经到了,申大人和宣慰使大人估计也快了。”姚远没有说自己的喜事。
姚远的确三喜临门,一喜自己羞于启齿的毛病,吃了老道的几粒丹药后,雄风大振;二喜他爹很快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索朗央宗的二女儿;这三喜嘛,正是今日请动了宣慰使和巡抚大人等几位头脸人物到自家做客。
余承明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敢情是这阿瓦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他上任船厂副统制已经好几天,阿瓦头面人物他基本都混了个脸熟。顿珠德吉和索朗央宗他自然认识,两人是马哈省的亲信,与卡巴、袁可和阿布一起,五人分掌马哈省的四万兵马。
刚跨进院门,余承明就听到马蹄声,他猜想可能是申大人到了。巡抚大人喜欢骑马,马哈省出行基本靠象轿,阿瓦百姓已经见怪不怪。
姚家的宅子是一座很大的徽派建筑,在一众木屋之间,显得特立独行。阿瓦的房屋,通常楼上楼下都是木板,就连“墙”也是木板。
以前只是远远看过姚家的宅院,黑瓦白墙和看着要飞上天的屋檐,是他仅有的印象。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看,对那些眼花缭乱的木雕啧啧称奇。心想,就这家底,难怪尹桂香千方百计想留在姚家,不愿和离。
不过,余承明还是不太喜欢这些雕龙画凤的装饰,觉得积灰,没卵用。天井他也不喜欢,觉得没自家空旷的院子实用。
倒是那八边形的窗棂,让他心动不已,心想要是自己房间有这样一面窗,就可以看到院里的芭蕉和紫薇花了。想着想着,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和邬蓝一起,坐在这样的窗前一边喝茶,一边看紫薇花飘落。
余承明家是嫂子进门第三年盖起来的,与其他家不同的是,他家墙石头砌起来的,一楼没窗。小时候他住在楼上,长大后,大嫂让他搬到楼下,楼上住哥哥嫂嫂的小孩。
他最受不了的就是自己房间内完全没有光亮,大白天都要点灯。他痴痴地看着那面窗棂,心想,等以后有钱了,也要盖这样一栋有窗的房子,不用点灯就能看清邬蓝的面容。
想得出神的时候,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他回过头来,苏苏笑意盈盈问:“那有肠花又叫思乡草,你一个本地人,也思乡?再说现在也没有花,只有果啊。”
余承明目光看出去的窗外,正是只有果实挂枝头的垂丝海棠。
“啊,是吗?我不懂花。那是有肠花吗?”余承明愣愣反问。
“唉,以前看着满院的海棠花没感觉,现在,看到海棠树都觉得亲切。”苏苏收取笑意,脸上浮起愁绪,喃喃吟道:“扬雄宅在唯乔木,杜甫台荒绝旧邻。却共海棠花有约,数年留滞不归人。”
“却共海棠花有约,数年留滞不归人。”余承明心头浮起一道人影,也跟着念了两句,道:“哦,原来那是海棠花啊!”
苏苏点头道:“这是垂丝海棠,也叫有肠花。一抹浓檀秋水畔,缕金衣新换。鹦鹉杯深艳歌迟,更莫放、人肠断。”
余承明只是粗懂诗词,根本不知道苏苏刚刚念的是晏几道的《留春令·海棠风横》,但他听懂了词中深意,明白了垂丝海棠为何又叫有肠花、思乡草。
他不思乡,但他想到了邬蓝是云南布政司临安府人,与此地相隔千里。
苏苏突然爽朗一笑,道:“嗐,姚员外邀请我等来赏那什么格桑花,我却在这与你悲秋伤春,委实大煞风景。诶,你是本地人,可知这格桑花为何物?”
余承明摇头:“没听说过。”
正在这时,两个侍女进屋道:“苏先生、余副统制,请随奴家移步西园入席。申大人和宣慰使大人均已就坐。”
“哦,在西园开席啊,这倒有意思。”苏苏道。
余承明却很是奇怪,问:“你二人怎会认得我和苏先生?”
“余副统制年少有为,神采英拔,阿瓦年轻女子无不敬仰。”他身旁的侍女微微笑道:“再者,我等是从礼乐卫来姚府临时帮忙的。”
余承明恍然大悟,难怪这两位侍女面容白皙,看着不像本地人,谈吐更是文雅,让人听得如沐春风。他要是没跟大嫂读过书,怕是连这侍女的话都听不懂。
他骤登高位,但终究少年心性,别人一夸,难免飘飘然。但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姚府请客,礼乐卫派人来帮忙,这个宴席莫非醉翁之意不在赏花?
盈江船厂有不少人来自礼乐卫,有的懂榫卯,有的懂制橹,有的懂制帆,有的会做罗盘,有的会用桐油、石灰和麻做成捻料填船缝隙中。
他有点搞不懂,这些人都没在船厂做过,怎么每个人都有一手绝活。
不管怎样,自从莫名其妙做了副统制,他就知道,巡抚大人手下有一支兵卒不像兵卒,百姓不像百姓的队伍,这些人住在宣化军大营的旁边,叫礼乐卫。
一进西园,便看到一片云挡住日光,霞光散开,仿佛巨人的万丈长脚。做西边有一座亭子,旁边有一排临时搭建的茅屋。
亭子里和院中小径到处是穿着下人服饰的人在忙碌。苏苏和余承明被带到茅屋东首坐下。二人逆光,正好看到对面一片花海,红、黄、白、粉、蓝等各色小花在微风中摇曳。
主位自然是宣慰使和申式南并排而坐。申式南抿了一口茶,看着那些迎风摇曳的小花,问:“这就是格桑花?”
姚汝枚道:“正是。这一片都是格桑花。”
“这时节还能就着晚霞赏花,姚员外还真是能耐。来,你倒是给大伙说说,这花有何来头?别等下老马喝醉了躺花丛里就睡,也不知吉不吉利。”申式南笑道。
马哈省也笑道:“谁先不行还说不定呢。不过,申大人你倒是多虑了。这格桑花呀,是大吉大利之花,幸福之花。”
“哦,宣慰使大人也知道格桑花?”申式南脸上有惊讶,有佩服。
不待答话,申式南又道:“老马真不愧是缅甸司百万民众的首领,威武赫赫不说,还如此博学。言婴,你平时吹牛,说什么大明开国以来博学第二人,格桑花你知道吗?”
言婴犹豫了一下,笑道:“言某此前确实不曾见过格桑花。宣慰使大人果然厉害。言某遍读野史杂记,自觉是除解大绅之外的大明博学第一人,哪知还是输给宣慰使大人。”
此时,菜已上齐,但主人还没宣布开席。侍女给每人上了一道开胃汤,余承明一口没喝,聚精会神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不明白今天的赏花宴申大人为何叫他来,事前他并未接到主家姚府的邀请,说明自己是申大人让临时加上去的。问题又来了:姚府请客,为何隐隐感觉是申大人设的宴?
太多疑问他没敢问,只好默默观察众人一举一动。
他发现了几个有意思的地方,申大人一会儿嘻嘻哈哈管卜剌浪马哈省叫老马,一会儿又严肃地叫宣慰使大人。叫老马的时候,对方没有任何不悦,他猜想应该不是第一次那样叫了。
更有意思的是,看言婴那表情,分明是知道格桑花,却故意说“此前不曾见过”,很大的可能是,他知道格桑花,但确实没见过。他为什么假装不知道,还卖力高捧宣慰使?
不对!余承明猛然一惊,言婴捧宣慰使是顺着申大人的意思。那申大人究竟是何用意?
正出神间,又听申式南道:“老马,你说格桑花是幸福之花,当中有什么说法?”
马哈省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道:“还是让主家先说吧。”
姚汝枚趁机接过话头,道:“格桑花原本多见于乌斯藏,当地人叫格桑梅朵。格桑就是幸福、昌盛的意思。”
听到乌斯藏,众人窃窃私语。对这个地方,众人只是听说。
言婴、苏苏和申式南等人却知道,大明建国第二年,太祖朱元璋就颁布诏书:“命将率师,悉平海内。臣民推戴为天下主,国号大明,建元洪武。式我前王之道,用康黎庶。惟尔吐蕃,邦居西土,今中国一统,恐尚未闻,故兹诏示。”
随后,大明沿袭前朝蒙元旧制,正式设置乌思藏都指挥使司,后来又设乌思藏宣慰司。
见众人意犹未尽,对几步之外的格桑花指指点点,姚汝枚又道:“格桑花还有两个传说……”
见众人不再交头接耳,纷纷竖耳静听,姚汝枚清了清嗓子,道:“一个传说是,格桑的原话叫格巴桑布,格巴是世代的意思,桑布是昌盛,梅朵是花朵,所以,格桑花就是盛世之花。”
对这个传说,大家兴致缺缺。
为挽回面子,姚汝枚又道:“还有一个传说,是乌斯藏百姓心目中有个旷世英雄叫格萨尔王,这美丽的格桑花就是格萨尔的转音,意思是花中之花。”
众人听到此,这才纷纷点头,仿佛都认可这个传说。
“好!”申式南轻拍桌案,转向姚汝枚,道:“姚员外,菜都上齐了吧?”
姚汝枚点点头,申式南端起酒杯道:“那咱们就开席。首先,咱们为姚员外的花中之花,为宣慰使大人的人中豪杰,满饮此杯。”
众人呼喝着饮尽杯中酒,趁着侍女添酒,各自纷纷夹菜大吃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苏接过侍女递来的白汗巾擦了擦嘴,开口问:“姚员外,我有个地方比较好奇,我记得贵府祖上是南直隶池州府铜陵县人,你从何处得来的格桑花种子?”
众人听得此问,不由纷纷停着看向姚汝枚。显然,大家心里都好奇这事。
只见他抹抹嘴,向北拱了拱手,轻轻一笑,道:“家祖乃是洪武初年荣禄大夫、右柱国、卫国公邓帅亲卫,有幸随邓帅进川入藏,招降吐蕃及乌斯藏诸部。”
众皆哗然,就连缅人武将顿珠德吉和索朗央宗看向他的神情,都带着敬重。他说的邓帅是谁?便是大明开国名将邓愈,曾任广兴翼元帅,故其旧部习惯称其为邓帅。邓愈天生魁梧,勇武过人,积军功而屡屡升官,死后追封为宁河王。
为何缅人武将也听说过邓愈?洪武二十七年(公元1394年),大明设置缅中宣慰司,直属云南布政司。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朝廷正式设立缅甸宣慰司。
事实上,大明平定云南后的近百年里,云南各地民间依然流传说沐英、傅友德、蓝玉等人的战绩,小孩子玩的游戏都是模仿这些人排兵布阵,游戏道具有当地人的象阵,有明军的火铳等等。为了分个高下,他们又加入其他没到过云南的开国名将。
就这样,民间小孩就没有不熟悉大明开国名将的,连各人的封号都不会搞错。顿珠德吉和索朗央宗听说过右柱国、卫国公邓愈,也就不足为奇了。
姚汝枚先祖是邓愈亲卫这事,申式南也是这时才知道。不由对姚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只因邓愈死后,其子邓镇承袭国公爵位,但改封申国公。
座中有人提议,为卫国公邓帅举杯满饮,众人纷纷起身,轰然响应。
待众人落座,申式南又端起酒杯,对马哈省遥空虚碰,道:“姚员外有此一番际遇,故而知晓花中之花格桑花。老马你这宣慰使是人中之杰,识得格桑花,该不会也是去过乌斯藏吧?”
马哈省主位坐北朝南,听了申式南问话,他转头看向西天,只见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空。两息之后,他才回过头,端起酒杯,道:“我从小就听族里长辈说,我们缅人的祖先叫羌人,也有叫白狼羌人的,很多年前,他们生活的地方叫吐蕃。”
座中无人说话,无人吞咽,全都静静听着。
“后来,他们沿着江河搬家,有的往东,到了四川、湖广,有的往南,到了云南,到了如今的缅甸宣慰司。”马哈省说着,转头看向夕阳下的格桑花,道:“我小时候就听说,祖先当年居住的地方,有很多这样美丽的小花。”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齐齐看向西边不远处迎风摇曳的格桑花。
“我阿大告诉我,祖先居住的地方比阿瓦冷,很冷很冷,风雪很大。”马哈省陷入了回忆,半闭着眼,缓缓道:“不管风雪多大,只要格桑花开了,祖先就知道,春天要来了。”
“来,满饮此杯!”马哈省突然拍案而起,摇摇晃晃道:“为我们缅人祖先的格桑花满饮此杯!”
马哈省率先一口闷,摇摇晃晃坐下,见其他人都饮尽杯中酒,申式南、言婴和苏苏三人却纹丝不动,连手都没碰一下酒杯。
“苏先生、言先生,为何不喝?”马哈省愕然道。大家都看出申式南也没喝,但马哈省就是没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