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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一念之间

冬月中旬,申式南很难得的回了一趟明德庄的“家”。

明德庄的房子是分工协作统一盖起来的,外观上家家户户都一样,只有前院带篱笆墙,房子是左中右三个隔间加前后两隔,上下两层,一楼六个房间,二楼全敞开,主要用来堆放粮食。

唯独申式南家更高更大,而且是三进的院子,院墙有一人多高。申式南大多数时候是住在宣化军大营,他家空置的宅院,被苏苏改成了学堂,办起了夜校。

年轻男女每晚要到夜校,就学两样:学认字,学算学。起初,上夜校的主要是明德庄的人,以及与方绽签了文契的临安府百姓,包括嫁到其他地方,或入赘到其他地方。

渐渐地,有些阿瓦本地人听说了,也想方设法把自己或自家孩子送来上夜校。毕竟,阿瓦新办的两个学堂,只招收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十五六岁,十七八岁,和二三十岁的人,就只能上夜校。

午后,申式南带着苏苏、言婴、方绽、侯练和酸花等人,在明德庄转了一圈。这是他第一次召集众人小聚。

明德庄选址不错,半环绕一个山丘,地势比周围略高,抬眼就能阅尽伊洛瓦底江风景。

看着干净的鹅卵石小路和布局方正的屋舍,申式南渐渐爱上了明德庄。

“明天开始,我回明德庄住。”申式南对酸花和回袖道。

看了苏苏一眼,又道:“夜校仍旧在这里,不用动。”

“那得给府邸取个名!”人群中不知会嘟囔了一句。

“不如就叫申府。”

“还是巡抚御史府威猛。”

“大人管治、安抚三宣六慰,将来还要克复交趾,交趾和三宣六慰地处大明南地,不如就叫式南府。”

众人七嘴八舌出主意,讨论了一阵,都看向申式南,等他做决定。

“春水斋,就叫春水斋吧。”申式南笑道。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不错,不错,意境如名,名如意境。”言婴首先赞道。

“我等来明德庄多少次,都不如有的人一来,春水斋蓬门就开。”苏苏假意妒忌。

说话间,众人已回到春水斋屋前。

众人大半懂了他的意思,在场之人,就侯练是第一次来明德庄。侯练忙于建桑田,建鸡场猪场,建糖坊,她与解磊解韬两兄弟忙得昏天暗地,吃住都是临时搭建的小屋。

春水斋这个名,语出杜甫诗《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后面两家则是“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因此,苏苏话一出,便有目光看向侯练。不是每个人都能忍住不失礼的。

侯练口渡火花果,救醒申式南一事,在场中有好几个是知情人。

就在众人都尴尬之时,有个男孩抱着一个豁口的瓦罐,从墙角走过来。瓦罐里看上去是一株兰花。

男孩脚上草鞋破了大半,三四个脚趾直接踩在地上。衣服也有些破烂,补丁摞补丁,衣角和袖口有少许红泥,但看不到脏污。

“你就是巡抚大人吗?”男孩走近申式南,话里土音浓重。

花醉和裴寒向两侧微微后退,两人已判断出,男孩没有威胁。

申式南见他面色小心谨慎,却双眸黑亮,目光坚定,也不见紧张。便俯低身子,微微一笑,道:“如果你找的巡抚姓申,那就是我了。”

男孩递过手中破罐,道:“送给你。”

申式南没接,反问:“这是兰花?”

男孩微微缩回双手,点点头,道:“嗯,兰花。我自己挖的,花很香。我爹说,这种兰花很少见。”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我此前并不相识,为何要把他送给我?”申式南指了指他手中的花草。

此时,有几个百姓远远围观。大多数的百姓,还在外头做活。

“不给钱,还能让我在夜校学识字,先生说是巡抚大人的仁德。我学会算术,我爹说家里的菜多卖了好几文钱。我家穷,拿不出东西送礼,听说城里人喜欢兰花,我就把我养的兰花拿来了。”男孩说完,再次提出兰花。

申式南沉默片刻,单腿蹲下身子,双手轻轻接过,道:“好。你这份礼,我代大明天子收下了,以后我会把它转送给皇上。因为,这是大明的仁德。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夏抱冰,夜校先生给我取的,冬寒抱冰,夏热握火。”男孩说。

“好,好,好。”申式南连说了三个好。举起瓦罐看了看,惊奇问道:“你给花罐底下打了孔?怎么做到的?”

“放到水里,用铁钉一直磨,一直磨,就磨通了。”夏抱冰道。

申式南点点头,心知他说得容易,做起来可不容易,力使大了,瓦罐就会破裂,力小了不起用。没有坚强的毅力,是做不到的。

“你想读书,为何不去学堂?”申式南又问,同时站起身,把兰花递给酸花。

“我立夏那天生的,满十四岁了,学堂不收。”夏抱冰道。

申式南特意从临安府带了几个秀才,让他们在木邦司和缅甸司办学,一应费用由施家商号承担,包括秀才的薪俸。

六到十四岁的娃娃,不管有钱没钱,都可以进学堂。但礼不可废,没钱的,拿几块瓦片也行,拿几个萝菔交给先生也可以。当然,瓦片得是完好的。

夏抱冰个子瘦小,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他不说自己十四岁,谁会知道呢?

申式南心中叹息一声:“你不说十四岁,说十三岁不就行了?”

缅甸司可没施行大明的黄册制,孩子多少岁,除了父母邻居,谁会知道呢?

“我爹说,做人就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十四岁就是十四岁,没必要骗人。”夏抱冰道。

“既然是上夜校,为何早早来了?”申式南既欣慰又心酸。

夜校是晚膳过后,酉时末上课,眼下才未时。

“我跟我爹在明德草市卖东西,东西卖完我爹就回去了,我来明德庄等着。”夏抱冰道。

“哦,你家卖什么东西?”申式南又问。

“我爹卖白菜,金瓜籽(南瓜籽),还卖鱼篓,卖漏勺。我卖葫蒜,韭菜,兰花,还有薯(注:方言读chu,薯的变音,意为野生山药,并非红薯)。”夏抱冰道。

申式南笑了笑:“你跟你爹卖的还不一样?”

“当然。我家的葫蒜和韭菜是我栽的,兰花是我挖的,薯也是我挖的。我爹会编鱼篓,我不会。”夏抱冰认真地道。

“哦……你家离得远吗?”夏抱冰的话,让申式南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在己岩村也种过葫蒜和韭菜。

“远。从这里到家,要走一个时辰。不过,我跑得快,半个时辰就到了。”夏抱冰满脸自豪。

“上完夜校,你再一个人连夜跑回家?”申式南看着他澄澈的目光,不由一阵难过。

“有月亮的时候,我就跑回家。天气不好,看不见路,我就找个地方歇一晚,天亮再回家。”夏抱冰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似乎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夏抱冰,我收了你的礼。”申式南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指了指酸花手里的兰花,道:“不能什么忙都帮不上。这样,你想读书,就带点礼去找先生,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他会收你的。”

随即,他回头对苏苏道:“这事你给我盯一下。”

礼乐卫承担着比宣化军更重要的宣化职责。

“晚饭多备点菜,把夜校先生也叫上。”这话是对回袖说的。

回袖最近喜欢动手做点好吃的。没有筵席的时候,申式南每天吃什么,都是她安排的。

她乐在其中。

这时,围观人群中,有一人上前施礼道:“大人,在下罗喜财,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你就是那个筹办金仙医馆的罗喜财?”申式南问。

“正是在下。大人身居庙堂,不忘苍生黎民,连金仙医馆筹办这等小事都记在心里,令人好生敬佩。”罗喜财是真没想到,申式南竟然知道,他在为金仙医馆的筹办四处奔着。

“呵呵,你罗家倒也人才辈出。听说你有秀才功名?”几句马屁,申式南毫不在意。

罗喜财心里明了,申式南知道他与罗敏青的关系,但还是老脸一红:“这个……那个……都是家里安排的。”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顿时明白,他这个秀才是怎么来的了。

罗喜财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家里走通关系,给他弄了一个秀才功名后,他从不以秀才身份示人。

“说吧,有什么事?”申式南自然不会与他计较。

普通人家要考个秀才,再一步步杀到进士,那真是千难万难,多少人在县试、府试、乡试这些环节就会被挤掉名额,而人家挤掉名额的方法,运用得炉火纯青,十个包青天也查不出来。

比如说,给你安排的考棚是破旧的,连考几天遇到下雨,打湿试卷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你能怪谁?即使包青天再世,查到这里,你也只能拿问几个小虾米办事不力,致考棚失修。

有人作弊吗?证据呢?其他考棚为什么刚修过,甚至有的是新建的?当地官府有一万个理由,即便老朱同志那样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照样有人顶风作案。

究其原因,首先当然是巨大的利益使然。普通人生活太难了,显赫之家更不想沦为普通人,于是只能不择手段抢夺有限资源。秀才、举人恰恰就是有限的资源。

这种现象申式南无力改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创造一些资源,在巡抚之地让这些资源的分配更公平那么一点点。

“我自己读书不成器,看这位夏抱冰小哥爱读书,我就觉得挺有眼缘,想跟大人你求个恩赏,让这个小哥在我罗家的铺子里帮忙打个下手,记个账什么的。平时该上学堂的上学堂。当然,不白要他帮忙,食宿全供,每个月三百文月俸。”罗喜财斟酌着道。

申式南一听,乐了。夏抱冰才识得几个字,哪能记账?不过,就冲那小子的好学,以及诚实的人品,将来还真是个做账房的不二人选。

“你倒是好眼光,知道本分人可遇不可求。不过,夏抱冰是自由身,你家铺子要雇谁,你找谁商量就是。夏抱冰,你听到了,有没有兴趣跟这位罗财主谈谈?”申式南意思很明确,你要施恩,那是你的事。

夏抱冰不傻,有人愿意供自己读书,求之不得,连连谢过申罗二人。

罗喜财拉着夏抱冰转身要走,申式南叫住他:“细狗秀才,难得你我两家是邻居,晚上别生火了,到我家来坐坐,喝两杯。”

罗喜财大喜,之前想要亲近申式南,踏破铁鞋无觅处。转眼间,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好的,好的,一定到。”罗喜财喜不自胜。

申式南拿他绰号开玩笑,那是一种亲切的表现。他为自己刚才的那一步棋暗暗叫好。

申式南跟那个小孩谈那么久,显然有意拉他一把。但他位置太高了,而且身为巡抚,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再细细揣摩。

罗喜财看在眼里,果断出手,既帮申式南解围,又为自己谋得助力。何况,申式南承诺会将兰花献给皇上,那夏抱冰日后飞黄腾达不是没有可能。

以在铺子里干活的名义,供养他读书,这份恩情将来说不定能给他带来泼天富贵。

回到春水斋,酸花迫不及待备好文房四宝,申式南也乘兴挥毫,写下“春水斋”三字。

酸花拿去叫人制作匾额,好在明德庄就有各种能工巧匠,也有人送来的各种木料。

因为前院用作夜校课堂,晚膳就摆在后院。没有外人,大家随意聊天,互通消息。申式南也将未来的打算给大伙交了个底。

聊完正事,已是饭菜飘香。客人罗喜财和夜校先生林尔佑也被引后院与大伙相见。

“呀,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秀才。”言婴与苏苏对弈,他提了一颗白子,道:“话说,你不回去准备准备,往后中个进士?”

“你呢,不回去?”苏苏反问。

言婴摇头:“我想过了,这辈子恐怕只有跟申大人这样的人干,才算没白活。就我这小体格,哪怕中二甲,出去当个知府,也是被人玩死的命。”

“呵,你不是号称江南第一才子么,怎么只敢要个二甲,一甲都不敢想了?”苏苏笑了。

“嗐,谁还没年少轻狂过!”言婴叹道:“在临安府替申大人署理政务,才知道下面那些人,一个个全是坏水做的。如果没有申大人的点拨,我已经做了六茬替死鬼。我这样无根无基的人,即使侥幸能中三甲,也铁定是外放的命。与其孤身一人被那些奸诈小人玩弄,不如跟着申大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啐!亏你还是数算高手,可别把酸花妹子教傻了!”苏苏认可言婴的说法,嘴上却是不饶人,非要唱个反调。

“酸花妹子是世间罕见的数算奇才,我想把她教傻也不可能。其实,我觉得,她已经把我会的都学去了。”言婴知道苏苏脾性,自然不会与他针锋相对。

“嗐,别老说我。你呢,难道连杜家妹子也不想了?”言婴又提走一颗白子。

苏苏举棋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才道:“姓申的说,他已经安排好,保证我家里能接受她,甚至还要巴结她。”

“他怎么做的?”言婴也好奇。

“我灌了他两斤酒,走路打飘,他都没说。”苏苏一脸无奈。

两人又默默下了几手,言婴突然道:“何不这样?你跟申大人说一声,由你负责押解思任法进京。”

苏苏一愣:“那老家伙终于要押解回去了?”

巡抚宣慰司的政务同样是言婴代申式南署理,苏苏主要负责礼乐卫宣教,不知思任法的处置进展。

“我和申大人与那老家伙把酒言欢,我们仨说了不少交心话。”言婴点点头:“发现那老家伙也是个可怜虫。”

“怎么讲?”苏苏不解。

“他其实没想反叛大明,而是希望大明给个册封,让他堂堂正正使用四爪金龙。”言婴道。

“哦,他是想做个藩王。”苏苏嗤了一声。

“他想做藩王想疯了,有心魔。”言婴道:“他祖先在前朝蒙元时,建立了勐卯龙(大卯国),号思可法,打出四爪金龙王旗,吞并了邻近三十六路,四十六甸,并一度攻占了远干府(今云南镇沅线)和威远府(今普洱景谷县)。”

“所以,他膨胀了,自以为天下无敌?”苏苏再次嗤笑。

“没错,在那之前,思可法跟前朝蒙元打了四仗,谁也奈何不了谁。后来,蒙元皇帝干脆将他封为麓川平缅宣慰使,统辖镇西、麓川等地。吞并了远干府等周边一大片之后,其辖地方圆万里。”言婴道。

“思任法继位后,想恢复祖先的荣光,这才迫使孟养司、木邦司臣服于他,后来干脆占据孟养,惹恼了当今圣上,这才发兵征讨。这些我知道,说点新鲜的,我不知道的。”苏苏是个合格的聊天对象。

“思任法就是个犟种呗。放着好好的宣慰使不做,非要为了一个虚名,与朝廷作对。藩王与宣慰使,除了名号不一样,品阶不一样,其他都差不多。为了一己私欲,连累两边百万军民打得死去活来,民不聊生。最后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何苦呢?”言婴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沉默过后,苏苏淡淡说了一句。

“你没发现吗?三宣六慰要不要变成大明的九个州府,其实只是宣慰使一念之间的事。”又一阵默默对弈之后,言婴突然神秘兮兮地对苏苏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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