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噩梦
“小僧想找的,是极乐散的制作人。”
“自我朝开海禁以来,一种名为罂粟的花便传到中原,所谓极乐散,便是由它提取而来。彷兰直通西域,我几年前曾见过洋人手中名叫‘鸦片’的毒物,与极乐散有类似功效,可他们的提取方式却不同,极乐散的提纯度更高,效用更大,危害性也比鸦片要强很多。更重要的是……它提纯的手法,很特殊。”
卫明玦皱眉:“你想找极乐散的源头,可以同我说,为什么非要以身犯险?”
我认真地看着他:“你知道,极乐散背后的人拥有什么吗?”
“钱,大量的钱,足以种植数不清的罂粟、建立庞大的作坊,以及重金挖掘所需的一切人才。这只是第一步,要将极乐散推广出去,同时避免朝廷注意,更需要收买和威慑。这些,郡王应当比小僧更懂。”我说道:“更何况,他们的目标并不止官员,还有江湖。”
楚赦之苦笑,他只是不忍看到朋友缠绵病榻才替人走这一遭,却被卷进了这样大的旋涡里,也实在算是倒霉地紧了:“魏兄……魏楼主只说,找到你就可以救他,不想却是这个样子……”
卫明玦道:“他找的不是九谏,而是我。我逃过此劫后,便再未在人前露面,他们怕是认为只有九谏知道我的下落了。”
“楚施主,依贫僧拙见,魏楼主会找上您也不是偶然,还请自己当心。”我双手合十,叹道:“至于其他的事,请施主给我一点时间。”
对了,忘了说一件事,想必大家早就看出来我是个穿越者了,其实说实话,“穿越”这个词也是我到这里好几年后才想起来的。没错,我忘记了以前的很多事,包括我是谁,是做什么的,生命中有没有喜爱的人……统统一片空白。不过我猜自己以前可能是一个不错的手艺人——无论是菜式、木材还是金银首饰的制作工艺,我都驾轻就熟,有的时候甚至可以自学成才,想必就算没有当和尚,我也可以找到养活自己的方法。不过我想来想去,还是当和尚比较轻松,所以也并没有什么还俗的想法。可生活这种东西总是不遂人愿,你想平静,他却非要给你找点事儿做。
我其实并没有很想找回记忆,如果永远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我或许可以安安心心的一直在这个偏远的小山里做一个每天念经打坐的老和尚,可是极乐散的出现,就像一个至关重要的水闸,一旦打开,外面的洪水就一发不可收拾的涌进来——我曾经忘却的记忆亦是如此。
我想起来的东西很多,没想起来的也不少——但我知道那些没想起来的事情也一样阴暗而充满罪恶,那是我不敢直面的罪恶。或许上天给我这一世的机会,就是来让我赎罪的,这是没有写出来的使命,但我必须完成。
“师父,”我并不惊讶地看着老和尚出现在我静思的小佛堂里:“徒儿等您很久了。”
老和尚用手指一戳我光溜溜的脑门儿:“起来,给为师让个座儿不知道吗?”
“.…..”我默默地起身,把自己膝盖下的蒲团让给他:“师父,我想躺你腿上。”
这回轮到他无语了:“想得美,你怎么不说让为师亲你一口呢?”嘴上嫌弃着,他还是拍了拍自己的腿:“就一会儿,你现在大了,躺太久为师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
“徒儿就知道师父你会答应的。”我把整张脸埋在老和尚腿上:“师父,我好累啊。”
“剃度第一天就告诉你忘记过去,你忘不掉,自然累。”老和尚来回摸着我的后脑勺,虽说男人的头不能摸,但他是我师父,而且摸着挺舒服的,我也就随他去了。
“师父,”我闭着眼睛:“如果有朝一日,我害人无数,您可会亲手解决我?”
“怎么会,”老和尚失笑:“你可是天境大师的关门弟子诶,对自己有点信心好不好?”
我笑了:“师父,你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啊?我是说真的,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老和尚抚摸我的力度依然温柔:“九谏是至纯至善之人,无论什么时候,为师都相信你。”
“.…..”我默默把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安静地享受他的头部按摩。
“九谏,你有心事。”老和尚道:“从下山历练回来,你就心事重重,却不肯说,还藏着不想让为师看出来。”他顿了顿,又道:“非做不可?”
他问的没头没脑,我却懂得他的意思:“非做不可。”
“此事可与皇家有关?”
“初衷与皇室无关,之后是否会牵涉,我也不知道。”我从老和尚身上起来,郑重道:“若此事过后,我还活着,必定回来陪师父终老。”
“不必。”老和尚笑了笑:“收你之时,为师就料定终有一日留不住你。你人生中当另有一番天地,那番天地,不在佛门。”
我的表情僵住了:“师父这是……不要九谏了?”
“怎么会?”老和尚伸手拂去我脸上的水迹,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满脸泪痕。为什么会哭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是不舍吗?
多年以后再回想,我才知道,这泪水已经先我一步预料到了结局——这一别,即是永别。
“为师今晚来找你之前就想好了,若你这趟出山是存了死志,锁也要把你锁在白龙寺里。不过现在嘛……能想着回来陪你师父,还算有点良心。”老和尚蹲在我面前,仔仔细细地为我擦干泪水——亦如多年前收我入门时一样。
“无论你去哪里,白龙寺都是你的家,住持之位,永远给你留着。”
“.…..”我深吸一口气,起身再拜——
“徒儿九谏今日拜别师父,往后九谏不在,还请师父保重身体,一定......要等我回来!”
翌日,天还未亮起,楚赦之打着哈欠从客房走出,正想打井水净面,却见一背对他的人影站在院子里,那人听到推门声,并没有回头:“楚施主,小僧已备下晨食,施主用完,我们便上路吧。”
楚赦之眉毛一挑,眼带深意:“我们?”
“不错,我们。”我转身面对他,微微一笑:“水井在施主左手边第二个院子,穿过石阶就是,为香客准备的热水也在旁边,取用随意,小僧在师父房里等你。”
楚赦之一怔:“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施主要找水井?”我点了点自己左眼,笑而不语。
楚赦之一抹眼睛,赫然发现一粒眼屎!
楚赦之迅速抹去眼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都是男人,面前这个还是和尚,自己在尴尬什么劲:“.…..”
我欣赏够了他尴尬的样子,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是小僧考虑不周,本寺客房极少用到,小僧便没有在客房备热水,在此给施主赔罪了。”
“哪里,是我冒昧打扰。”楚赦之回以一礼,虽看上去仍有些窘迫,但独属于他的风流浪子的气度又回来了:“小师傅稍等,我随后就到。”
去往中原的路渐渐变得繁华热闹,经过几天的奔波,我们三人行至一处小镇,各开了一间房,或许是一路多思,我这晚又开始做那个许久不曾做过的噩梦。
“是你!都是你的药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什么迫不得已,你就是个助纣为虐的恶魔!”
“给我......给我打一针!”枯瘦狰狞的手抓住了我的小腿,黑黄的牙齿下是真不见底的恶臭:“快给我打一针!打一针!”
梦中的青年不断后退,转身拼命想要逃脱黑压压的地狱,但身后却有手从四面八方抓住他的脖子、胳膊、衣摆......
然后他撞到了一个人。
“阿难,不要怕。”老和尚双掌合十,撞到他的青年变成了哭泣的小和尚:“所有意识,一切皆意,法为缘生。”
老和尚护在小和尚身前,金光便照到那无间地狱中,哭号嘶喊的声音渐渐消失,那些无处不在的手依旧试图去抓小和尚,却碰不到他一个衣角。
老和尚盘膝正坐,念净土文:“阿弥陀佛,愿以净光照我,慈誓摄我,我今正念,称如来名......”
小和尚呆坐在地,看一切鬼魅消散于金光中:“他们真的能解脱吗?”
“他们是谁?”老和尚念完经,慈祥的摸着小光头:“不能解脱的是你啊,阿难。”
我猛地从客栈的床上坐起,冷汗浸湿了枕头表面。
一个淡蓝色衣衫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之所以说淡蓝色而不是黑色,是因为我睡觉前关上的窗户被打开了,月光照在他身上,却令他脸上的阴影更深。
“阿难……小师傅,”这人开口:“你心里藏了很多事。”
“每个人心里都会藏很多事,楚施主。就好像你的心里也不止有美酒和红颜。”我抹去眼睛里留下的泪水——我就是人们说的“泪眼”,风一吹必定流泪,不受控制:“还有,阿难是法名,只有我师父能叫,施主还是叫我九谏吧。”
“我认识魏大哥很多年。”楚赦之一开口便有酒气,在客栈订房间的只有我和卫明玦,楚赦之一到傍晚就找了家青楼喝花酒:“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你胜过信他。”
“因为人心总会变,而你其实心里有数,他已经与以前不同,”我淡淡道:“楚施主,你喝醉了。”
“我醉了,但是我的心没醉。”楚赦之一屁股坐在我床上:“九谏,今晚可以为我解惑吗?小郡王不会介意吧?”
“他介意你会走吗?”做了噩梦之后,我也睡不着了:“我小时候经常做噩梦,师父就给我讲故事。你说吧,如果不介意我中途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