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天师
江水如同一条奔腾的巨龙,从舟底疾驰而过,掀起层层巨浪。浪花飞溅而起,跨越栏杆,落在人的衣衫下摆。卓人远立在船尾不过半个夜晚,连鞋都被水汽浸透了,他自己却似乎完全没有觉察,直到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今年的水涨了不少,明早还会下雨,回舱里去吧。”
听到这个声音,卓人远肩膀一缩,却站在原地没动,也不肯说话。
身后那人叹息一声:“远儿,你这又是何必。纵然义父有些事瞒了你,可你仍是你,我也仍是我,你到底是哪里过不去呢?”
说话的人正是如今的魁星楼楼主卓应臣,他负手而立,在卓人远身边站定。他想拍一拍卓人远的肩膀,手伸到半空却又迟疑,最终还是垂下了,另一只手递给卓人远一半剥开的桔子:“站了半天,渴了吧?”
卓人远没有伸手去接,他望着江面,天空阴沉,显得这江一望无际:“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卓应臣静静地听。
“梦里我还是个不到人膝盖的孩子,那时我还姓范,父亲抓着我的手教我辨识穴位。那些穴位我早已烂熟于心,可当我想去看父亲的面容时,却什么都看不见,他的脸上有一层浓浓的雾。等我把那层雾拨开后,却发现白雾下的脸,是你。”
卓人远侧头看向卓应臣:“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可你告诉我,这个坎我应该过去吗?被我视为父亲的人,当初收养我的原因是为了挟制另一个人。十几年过去了......人这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如今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已经分辨不清了。”
卓应臣握着桔子的手紧了紧:“是,一开始确实是你说的那样,但人的感情都是慢慢养出来的,纵然一开始目的不纯,可是这些年过去了,远儿,你还不清楚为父待你的心吗?”
卓人远的眼神微微一震,仿佛内心深处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但这种动容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又被怀疑掩盖:“平罗山的事情,你事先知不知情?”
“......”卓应臣只是迟疑了一下,卓人远就明白了。
“你果然知道。”卓人远眼中是掩不去的失望:“你说的真心待我,就是让我一无所知地跑去活死人肆虐的地方?”
卓应臣皱眉:“活死人的事我预先并不知晓,而且他们说过会找机会把你捞出去。你的医术放到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之前的大型聚会也从未落下过,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其他人的建议把你留在魁星楼。”
卓人远感受到了他这番话的真诚,可正因如此,自己心里更有说不出的荒谬感:“所以呢?那其他人就是可以随意牺牲的?空筝长老对你忠心耿耿,快人快语,急你所急;其他师兄弟也一向恭敬,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有什么是值得你拖着魁星楼所有人的命去赌的?”
卓应臣眸光微动,似乎想告诉他什么,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远儿,回去休息吧,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只不过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呵。”卓人远冷哼一声,已是心灰意冷:“即便你不告诉我终点,我也已经上了这艘船,还要什么解释?不过是一条命,就当做还了你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总归像我这种人活在世上,要走的路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无论我姓范还是姓卓,都一样。”
他说完就离开了夹板,留卓应臣一个人捏着半个桔子,望着他的背影神色莫辨。
“养孩子可真是麻烦,是不是亲的都一样。”船帆上飘来一个悠然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正是主导卓应臣此次出行的原因。
卓应臣鬓边胡子一颤:“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我关象本就不是个君子,倒是你,楼主当久了,说话都咬文嚼字,看起来正气凛然的。不错,不然也骗不了这么多人。”名叫关象的人二三十岁的年纪,长得不算丑,只是一双肿泡眼略显臃肿,显得整张脸留白过多。
卓应臣没理他的挖苦:“笑话看够了就离他远点,我是听命把人带过来了,但你休想对他刑讯逼供,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
关象听出了他言语的威胁之意,冷笑一声,眼睛被眯地更小了:“卓应臣,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卓应臣’,可真是出息了。好好好,我不动你儿子,但若主子非要问,你给是不给呢?”
卓应臣被戳到致命之处,语气微软:“有必要么?平罗山那么多人,他还排不上号,又能知道多少内情?”
“有本事,这话你别跟我说,去跟上面那位说去。”关象嗤笑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主儿从来都不是个好糊弄的,平罗山死的那位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听说消息传过去的时候发了好一阵子疯,他这阵子在江湖没什么动作,不是忘了,是手头有更紧要的事耽搁了。等这件事过去了你再看,他连平罗山一只幸存的蚂蚁都不会放过的。”
卓应臣突然就不说话了,他站在刚才卓人远站的地方,望着江面,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关象见他不语,原本挂在船帆上的人两腿一翻,腾空而起,直接跳到了地上:“叫你看管人质,你倒好,养儿子养到把自己陷进去,呵,早晚有你受的。”
卓应臣突然回头看了船舱一眼,微微皱眉,关象注意到他的异样,耳朵动了动:“听起来,你‘儿子’是去找那个人了。”
卓应臣抬步欲走,却被关象拉住了:“你做什么?”
“那个老头未必会对卓人远干什么,你又何必这么着急?”关象唇边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容:“说不定,那个老头不愿意对我们说的事,会对他开口呢。”
而此刻,卓人远正和一个四肢全无的老头面面相觑,卓人远刚甩开把自己绊倒的铁链——就是这些藏在厨房的铁链让他一头摔进了暗门,一抬头就看到面前的场景,瞳孔地震,险些惊叫出声。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卓人远话一问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这个被做成人彘的老人脖颈被足有胳膊粗的铁链拴在梁上,以一种极其怪异恐怖的姿势歪在茅草铺的粗糙床榻上,不是被抓来的,难道还能是自己跑来的吗?
“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即便卓人远自幼学医,看到这种画面也忍不住干呕,毛骨悚然的冷意爬上脊梁——就算已经知道卓应臣不是什么好人,但再多的话语都不如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来的刺激。他......他之前全心信任的,到底是怎样一个恶鬼啊!
“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他具体是谁,但应该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人彘”开口了?卓人远傻在原地,与老人对上视线。而他没发现的是,在对视的瞬间,老人的眼中有一道奇异的白光闪过。
“有趣,有趣。”老人嘶哑着嗓子,也没说什么有趣:“年轻人,你既然看到我了,可否给我喂点水?你看我这个样子,也对你做不了什么,不是吗?”
卓人远有些警觉:“你是谁,为什么会被他们锁在这里?是谁把你作践成这个样子?”
老人笑了:“想知道?那就用一碗清水来换,对你举手之劳的事都不愿意做,你这后生,也太懒了。”
卓人远抿了抿干涩的唇,解开自己腰间的水囊,小心翼翼地靠近老人,半蹲下去,俯身给老人润了润唇,医者的习惯令他忍不住道:“许久不喝水的人不能一下子喝太快,我慢慢倒,你一点点喝。”
在他没注意到的角度,老人的目光柔和了一些,二人一个倒一个喝,一时倒也算和谐。
卓人远看老人贪婪地舔舐着每一滴润色嘴唇的水,仿佛他喝的不是什么过夜的茶水,而是哪里来的琼浆玉露,那种近乎痴迷的狂热令卓人远头皮发麻,不禁后退半步:“里面没了,我出去再弄点来。”
“够了,我如今排泄不便,少喝点也是好的。”老人笑吟吟地看着卓人远略显慌张的神色:“你不是想问我是谁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我叫袁天罡,你可以叫我,袁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