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你就是我的家
流章坐在门外大厅的藤椅上,店家不敢怠慢,为他上了一壶毛尖,可他此刻全然没有品茶的心情,他眉头紧蹙,脑中不住地回想着方才的情景。
彼时他正骑着马,浑浑噩噩地走向公主府,按照景帝的安排,他休假的时间不多了,年前便要提前赶回军营去,大军压境,他怎敢掉以轻心。
一辆马车从对面迎来,马车华贵,四角缀着流苏,车夫,却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娃。
在这景城之中敢挡着他的路的人,这是头一个。
可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跋扈无礼,更何况,他也无心与别人动气,只是不满地低声怒道一句:
“走开。”
他的马,别说是京中高门大户,便是寻常人家也认得,这样的赤血宝马,又拴着珠玉缨络,便是没有见过的,也早在传闻之中有所耳闻。
那马车纹丝不动,车夫童子掀开帘子,里面的人一身青衣,闭着的双目缓缓睁开,看着流章。
“你这骚狐狸又想做什么?我劝你最好安分一些,否则,我便是杀了你也要夺回袅袅。”流章怒道。
涂山淞手中捏着一块暖玉:“都尉与其在这里和我斗嘴,不如去那传芳铺子里看看公主,如今她正被人当作不知名的小人物怠慢着。”
流章一听,立马加紧了马肚子,向着前方冲去,可刚走了两步,又及时停了步子:“你怎么不自己去救,还这么好心地告知我?”
涂山淞将那暖玉丢掷一边:“我们青丘之人只为利,景国之人却为情,你我各取所需而已。”
说罢,他将帘子放下,命令书白启程,可帘子外,流章突然道:
“你最好是为利,涂山淞,若你因为你父亲的事迁怒于袅袅,你将做下你一生之中最大的错事。”
说罢,他策马去了传芳小铺,不一会儿,辛夷自那厢房中出来,面露欣喜之色,身后跟着涂山岭,想来那涂山淞不愿意出面,就是有涂山岭的关系,但流章不敢掉以轻心,正当他想上前问些什么的时候,却见那涂山岭眼神示意辛夷。
“公主,切勿忘记您给在下的承诺。”
“不会忘,不会忘。”辛夷拍着胸脯应道。
几人随即分别,这会儿只剩下了辛夷一行人,流章先是打量了一番昏昏沉沉的京墨,不屑道:“这便是那个病怏怏的翊王三公子?”
辛夷生怕这两个人掐起来,一把抓过流章,向身后二人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同王兄走走。”
她今日终于完成了件大事,可不得庆贺庆贺嘛!
肖丛和辛夷交换了眼神后,自领会其中深意,拉着京墨便退下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青丘线索,怎么能让他毫发无损地回去呢?
几人分别后,流章和辛夷两个,一人骑着一匹骏马,去往城外的荒野上散心。
望着天的尽头,枯黄的草折断在山坡,远处是矮矮的青山一抹绿影,流章执策指向北边的山脉,眯着眼道:
“那便是我们和月国的边境,等过几日,我便又要回去了。”
辛夷紧紧拽着缰绳:“你自少年起,便在军营中生活,如今终于实现少年将军的抱负,却是如此压力,心底是什么滋味呢?”
流章闻言,先是轻笑两声,做出一副慵懒的样子:“民间药铺有句话,叫,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我虽然不比那救命的人心软,但看着百姓流离失所……”
说着,他突然胸口不免哽咽,停了一会儿,才笑着继续:“我倒宁肯当那个景城中人人喊打的纨绔。”
辛夷叹了口气,望着流章的眼睛:“战争是无法避免的,但,王兄,还好有你。我替景国,替所有百姓,都应该谢你。”
流章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马脖子:“咳,我又不是外人,别说这个了,袅袅,你有什么打算?要是我又去打仗了,你一个人岂不是又孤独?你和青丘人耍心眼子,玩玩可以,若是吃亏了,便去怡王府后面的兽笼子里,任他们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兽笼子?”她怎么不记得还有这个设定?
流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少年将军在夕阳的映衬下别有一番凄美的气息,高马尾下衬托的身型越发挺拔,他低头道:
“就是我自小为你建的一个园子,只是父亲母亲害怕猛兽,因此不是很大,等将军府……”
话还没说完,一声兽鸣打断了二人的交谈,循声望去,只见一雪白团子在树林间穿梭,方才是险些掉下树枝,因此才叫出声来。
路辛夷下马去查看那雪白团子,只见这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团,却生得两只黑亮的,水汪汪的大圆眼珠子,嘴边胡须柔柔,在夕阳下发出银丝一般亮闪闪的光,倒像个狸猫。
这家伙见有生人来了,先是躲避,但仔细嗅了嗅,又跑向流章。
流章一把提起小家伙:“这是我为你新驯服的小兽,这家伙名为‘畏兽’,阿福懒惰,我不在的时候,这家伙刚好与你做个伴。”
辛夷心下一惊,这不是那个可以在关键时刻救主人一命的小兽吗?他怎么?
“王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受不起……”路辛夷推脱道。
流章宠溺地看着她,笑了笑,一把将小家伙塞到她怀中:“哪里贵重了,一只小动物而已。”
“可我听说,这家伙可以在危难时刻……”
“那么倘若景城中有难,你务必抱着它逃出去咯。”
辛夷不可置信地看着流章,她只记得这是个恋爱脑的纸片人,可此刻望着他的眼眸,他眼底无尽的温柔,她竟觉得,此刻在她眼前的,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她望着他的睫毛,眼底折射的太阳的光芒,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明明此时此刻他和她一样……
她执意将手中的畏兽推出去,还回他手中:“不行,我已经欠你太多了,你本是一个令人敬仰的大英雄,没必要为我……”
“袅袅,”流章低着头,打断她的退缩,“你不必同我客气这些的,我欠你的,我做的这些永远也还不了。”
他摸着怀中的小兽,夕阳下,二人的影子格外长,少年将军的臂膀上,锦绣的兽纹越发耀眼。
“最近我常回忆小时候的事情,要是景国一直都是如此太平该有多好啊,袅袅,等万事都解决了,我们再回到从前那样的生活,你说好不好。”
大雨滂沱的夜,他被罚跪在院中,辛夷拉着他,不顾任何人的阻碍,执意带他去圣上面前质问,鼓励他说出被冤枉的真相。
大雪纷飞的夜,他生病发烧躺在床上,辛夷推着春城来,别人都怕他是瘟疫,只有她,扬言若不治好世子,自己也要和他得一样的病。
无数个草长莺飞的天,他们一起逗兽,一起玩耍,她鼓着小小的脸颊:“若是别人畏惧、害怕,能让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名声差点又怎样?名声好的人,才为流言所累,徒增烦恼。”
她一点点鼓励他,让他发誓一定改变软弱的自己,成为能为她驻守边关的将军。
流章将手中的畏兽塞回辛夷怀中:“你还不信我吗,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没有做到过?你帮我好好照顾这畏兽,至于传言,不过是图个吉利罢了。”
“辛夷,你就是我的家,你平安,我就平安……”
说着,路辛夷突然觉得自己对他有些残忍,不由按捺不住,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
“流章,其实我……”
“不要说!”他急忙打断,眼中带着几分苦涩,“无妨,你一直都是自由的,我也想明白了,要是他对你不好,你尽管找我来说,我……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二人又在旷野中行走了一段时间,等到回去的时候,流章特意带着辛夷又路过那家烤肉店。
还是熟悉的味道,热腾腾的食物,再来上一壶小酒,辛夷只觉得人生得意无非如此。
正吃得尽兴,一旁的年轻人却吃了便走,小厮来找他结账,他却大言不惭道:
“将你们老板叫来,好好问问他,我用不用结账!”
小厮无奈,只好回身去找了老板,路辛夷正要不平,却被流章拉住,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只见那年轻人重新将脖子上的衣领拉起,遮挡了大半个面庞,又戴上斗笠,向后一仰,活脱脱景城阔少。
老板在小厮的引领下上来,见来人这副嚣张模样,又仔细打量他装扮,蓑衣斗笠,粗布烂衫,虽然不像个官门子弟,但却比地痞无赖又多几分正气,身子矫健,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主。
店主人陪笑道:“公子,小店小本生意,莫不是哪里伺候的不周到?您多言语,见谅!”
那公子将斗笠往地上一扔,闭了眼叫嚣道:
“你家这小厮好不懂事,竟然让我付钱!”
店主人也是一脸懵,但也只好耐心解释道:“公子,买物交钱,天经地义,莫不是我家小二问您算错了账?”
周围人已经开始不忿,一大汉站起身来:“荒唐,天子脚下,还有敢吃白食的?再胡闹,看爷爷我打你!”
“就是就是!”周围的应和声渐起,那少年只好站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两个铜板,但又从背囊中掏出几块银锭,一股脑全塞给了店主人。
那店主人哪里见过这阵仗,急忙推脱道:“公子,这小店可受不起啊!”
看到这里,辛夷脸上也不免露出一丝疑惑,却见流章含笑看她,仿佛胸有成竹般地等一场好戏。
果不其然,那千年长叹一口气,硬是将手中的钱财塞给店主人。
“爹,您要真问儿子要钱,要多少也受得!”说着,那公子在店主人的惊诧中,拉下了脸上的蒙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众人惊诧间,那店主人先是惊愕,继而扑向儿子,再抬头,已是老泪纵横。
“儿啊,你咋才回来!”
见到这一幕,在场众人,无不为这一团聚景象而深受感触,人世间最欢乐的时刻莫过于此。
流章夹了一筷子肉给辛夷,低声得意道:
“过年了,我向陛下请命,叫他们回来看看家人。”
路辛夷猛地回头望向流章,再看一眼那父子相拥的场面,十五从军征,归乡无亲眷,是征人的痛,将军白头,红颜对空枕,又是百姓心中无法磨灭的痛,而今终于有那么一小部分人能稍作缓解,她顿时觉得,眼中的流章也变得高大了起来。
他们也和她一样,有思想,在努力地改变着自己所处之地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