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往事曾见
暗影决意送流章回环滁山。
一来,看他每日艰难行走,腹中肿块一日大于一日,生怕他明天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万一他死于半路,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二来,他未经人事,也不懂这世上有什么痛苦,是能惩罚这残忍杀手的。
他怀着一丝不忍,和一丝好奇,一步步走在流章的后面。
没几日,二人来到月城城门之下。此刻流章已是衣衫褴褛,衣不蔽体,正值初春,寒风料峭,他的身体早已瘦得不成样子,在空荡荡的裤腿里打颤。
来得太早了,城门还没有开,城外野兽不知何时就会冲上来,流章口干舌燥,可以说是饥寒交迫之时。
他问向守城的侍卫:“这位兄弟,我们还有多久才开城门?”
那人没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恼怒于他打搅了自己的清梦,一把将他推开:
“你个臭要饭的,赶着投胎啊?等着!”
说罢了,还满口污言秽语。流章知道这下等兵士的脾气,便只好蹲在城脚,不再言语。
等了约莫半个钟头,他抬头看去,天已大亮,口中实在干渴难耐,便又上前去,只是这会儿那士兵率先看见了他,见他要朝自己走来,还没等他过来,就抄起刀鞘奋力向他身上砍去。
刀鞘并不能伤人太深,却刀刀正中要害,最让人无奈的是,他明明看得出那兵士百般破绽的招数,可因为浑身的酸软无力,因为腹部的肿胀,他每一击都不能避开。
兵士一边打,一边骂,连带他那从前被人提起时都要作揖问好的父亲母亲,如今在一个最下等的兵士嘴里,成了嫖客妓女一般的人物。
他咬着嘴唇,没有一句还嘴,哪怕那一脚,那一刀,刺在了他的伤患之处,刺在他刚好一些的脓包上,他也只是低声呜咽——不发出声音,是他最后的尊严。
打累了,他缓缓抬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早已上来一群流民,大家只是冷漠地看着他,却无一人上前。
那兵士淬了口唾沫,向众人道:“都他妈这个小子扰老子清梦!听着,今天城门晚开半刻!”
说罢,兵士大摇大摆上一边补觉去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可还没等站起来,又一脚踢中他的后膝窝。
腿瘫软跪倒在地,那大汉道:
“臭乞丐,老子半刻能挣多少钱,你他妈的多什么事?山上狼不够吃你吗?”
流章趴在地上,半晌不能起来,因为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人群中无数的谩骂,一声比一声难听。
今年的他,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在历朝历代中,依然算年轻的将军。
他少年得意,自打决心习武后,父亲为他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教,就算是天下第一侠客,也得任他挑选考试。
国中权贵,无一人敢得罪于他,他脾气不好,性格差,从来没有人敢说是他的不是,人人对他敬而远之,他从未有过错处。
就算是翊王的儿子,只要惹急了他,他也敢设计杀之。翊王明知是他,也苦于朝臣指鹿为马,拿他没有办法。
上一次,他光明正大地走到这城门前的时候,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迎,城中来说亲的贵女踏破了门槛,而他笑看之。
他年少时从不知城门何时开关。
兴许是怕被打死了,暗影跳下前去,一把捞起流章,向着身后众人道:
“光天化日,你们再打,他就死了!你们难道想当街行凶不成?”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一小子不忿道:
“打死便打死了,左右是一个景人,还是个乞丐,有什么精贵!”
暗影怒道:“天下人哪里分什么高低贵贱?王公之下,你我皆是百姓,何苦再作践他!如今月人当朝,景人难道不是更应该护着景人吗?”
“我护你个锤子!”那兵士听了,一刀鞘便抡了过来,被暗影闪身躲开,一把捏住他手腕。
“你小子想造反吗?”兵士有些慌了,大惊道,“这可是城门!”
暗影将他提起来,冷冷道:“你也是个景人,他不过是饿得快死了,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可以进去,你何至于打死他?”
兵士挣扎着,被一把扔到地上,大叫道:“你他娘的胡说些什么?老子是纯正的月人!来人啊!把他们二人给我拿下!”
眼见城门大开,众兵士一拥而上,暗影心中道不妙,忙背上流章绕城而逃。
背着他约莫走了十来里地,只觉得背上的人呼吸渐渐轻了,暗影赶忙将他放下,果然见流章此刻已是奄奄一息。他掏出怀中的保命丸,给流章服下,愧歉道:
“若不是我不忿,不至于在城门大动干戈,害你不能进城。”
流章艰难地张了张嘴:“无碍,便是……便是你不说话,他们也不会让我活着进城……月城厌恶乞丐,有辱城中风貌。”
暗影皱了皱眉,取下身上的小樽,去河边舀了水喂给流章,他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良久,暗影道:
“我常听人说,景国人注重血脉,不管是平民还是皇族,都十分看重自己血脉的根系,为何今日那些人,要么不肯承认自己是景人,要么就挥拳向更低者?难道血脉只是景人欺世盗名的礼节?”
流章仰面朝天,躺在大地之上,一滴热泪洒在心底。
“或许吧,这世上多的是名不符实。”
暗影突然自心间生出一股子冲动来,这种冲动越想按捺,越是难以忍受,终于,他向流章道:
“其实你的白虎可以不死的!淞少爷在很久之前,就在景国有暗卫部署,当年和你说可以用白虎之心做药引子的李大夫,也是公子的人!”
说罢,他看着猛地睁开眼睛的流章,又道:
“公子说,你有白虎,不可杀。公子策划了一切,只为能将你瓮中捉鳖,落于他手,而后才能问出你当年凶兽杀人之事的真相。”
流章怅然良久,眼中一股杀气骤然燃起,神情由诧异转向盛怒,仿佛要连着天空都燃尽撕毁了,这股子炙热,将他全身的血脉都燃了起来,一双拳头紧紧握着,几乎都能听见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