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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 1 章

南邺,平康五十三年秋末,平康帝驾崩,东宫受外家牵连,被废黜守皇陵,顺位继承人变成二皇子,赵承北。

晟安元年,冬,新帝登基大典。

二皇子赵承北文韬武略,仁慈宽厚,荣登大宝乃众望所归,宫内庄严肃穆,恭贺不止,宫外人声鼎沸,喜气洋洋。

而一座华丽巍峨府邸的后宅,却是冷冷清清,尽显萧瑟凄凉。

此处院落无一处不精美,蜿蜒琼轩,青石铺路,名花奇树,只因冬日的缘故,小径花已稀,白雪盖枝头,唯有庭院一株梅树无与争辉,盛开正艳。

此院一瞧便知非邺京风饰,而是江南调,意味着这庭院的女主人,来自江南。

今年的初雪来的早,一下便是彻夜不止,屋檐窗边都已洒落着一层白,外间冰凉浸人,可寝房的窗棂却大开着。

越过窗户,一眼就能瞧见一张红木床,纱帐高束间,有美人斜卧。

美人生得一副好样貌,但此时此刻,精致却凄美。

她此时的面容如窗外的雪那般白,望着窗外的眼眸无光,唇上亦不见了颜色,但不难看出若她身体康健,必是明艳动人,就如那在雪中盛开的红梅一般,耀眼夺目,见之不忘。

素手轻抬间,露出的半截手腕格外纤瘦,亦白的不同寻常,仿若轻轻一碰就要碎掉。

她望着窗外,指尖微动,不知是想接一片雪花,还是想碰一碰红梅,但最终因为乏力,她的手缓缓落下。

青色裙摆荡漾,有人快步而来,半跪在床边接住了那只无力落下的手,急声唤道:“小姐。”

女子垂眸望去,勉强撑起一丝安抚的笑:“玉薇。”

“奴婢在。”玉薇小心翼翼的将手中冰凉的手放在刚刚换来的手炉上,语气轻柔:“小姐,奴婢去替你摘一支红梅。”

她自幼陪在小姐身侧,深知此时小姐要的是何物。

这是小姐的执念。

世人都道江南沈家云商小姐好气运,不过一面之缘,就叫邺京大族崔家长子崔九珩一见钟情,三书六礼,八抬大轿,羡煞旁人。

可只有她知,这几年小姐心里有多苦。

“玉薇。”沈云商艰难的伸手阻止了玉薇,玉薇便又矮下身,覆上那只手:“小姐,你吩咐。”

沈云商却许久未开口。

玉薇似是感知到什么,眼眶越来越红。

“是时候了。”一片寂静中,只听沈云商低低呢喃道。

玉薇再也没忍住,眼泪连串的滚落,哽咽道:“小姐。”

沈云商抬手想替她擦泪以示安抚,可她现在实在没什么力气了,指尖颤了颤后,无奈作罢,道:“你将我枕下那枚玉佩取出来。”

玉薇抹了抹泪,伸手取出枕下的玉佩。

沈云商看着玉薇掌心的玉佩,耳边便又响起她出嫁时,母亲将她唤到祠堂,郑重的嘱咐。

‘商商,你跪下,母亲要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在此地交予你手’

‘接下来母亲说的话,你务必要一字不忘,这枚玉佩你必须要好生保管,绝不可丢失,但也不能叫人瞧出它对你太过重要’

‘若有朝一日你遇到了很大的危机,但还有挽救的余地,且不会牵连无辜时,你便将此玉佩用黑色手绢包裹,完好无缺的送到白鹤当铺求救,只需言,当二百两白银,两个时辰后赎回,在对方将白银给你后,你便请他给你一处歇脚的厢房,歇息两个时辰,记住,这些话差一字都不可,之后两个时辰内你在这间厢房中见到的人,不论他对你说了什么,你都要尽信’

‘而若有朝一日,你察觉到有人对你另有企图,而你已受人掌控,牵一发而动全身,或者...在你临死之际,而你又无后人在世时,你便要将它摔碎用白色手绢包裹送到白鹤当铺,并言,当半两黄金,死当,不赎,但在对方将黄金递给你时,你同样不能接,只说将它给需要它的人,从此以后,你便彻底忘记这枚玉佩,就当它从不曾存在过’

‘商商,前者或引起轩然大波,或翻天覆地兵荒马乱,更有可能血流成河,所以你切记,务必要谨慎选择’

“若你今后一路顺遂,便将它交给你的亲生子女,并将母亲这番话一字不漏的转述。”

“小姐?”

沈云商回神,羽睫轻轻颤了颤,指腹在玉佩上轻轻划过:“玉薇...”

“小姐,你说。”玉薇声音哽咽。

“你拿着它去白鹤当铺...”

沈云商喉中轻咽,才缓慢而清晰的道:“你将它摔碎,用白色手绢包裹,送到白鹤当铺,对他们说,当半两黄金,死当,不赎,但在对方将黄金递给你时,你不能接,只说将它给需要它的人,你切记,一字不差。”

她不是没有想过将它完整的送去,为自己博一线生机,可今日坐在龙椅上的是赵承北,普天之下,已没有人,没有哪股势力能与他抗衡。

更何况,她心中隐隐有预感,崔九珩的三番几次的试探或许与这枚玉佩有关,虽然她并不知道这枚玉佩背后藏什么秘密,但若因救她有可能会血流成河,她不愿,且她的处境已经符合送碎玉过去的条件。

有人对她另有企图,她亦受人所掌控,牵一发而动全身。

玉薇眉头微微蹙起,面露不解:“小姐,这是何意?”

沈云商并未回答,只是盯着玉薇,语气郑重道:“玉薇,你重复一遍。”

玉薇虽不明,但还是依言复述了一遍。

沈云商神色微松,侧首看向了窗外,良久后,徐徐道:“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也已经没有时间查证了,但不论他们要什么,我总归都是给不起的...”

以她为饵,要的不外乎是她在乎的人或事。

她所在乎的,她一样也给不起。

沈云商停顿了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快速回首微微倾身,用最后一点力气去握玉薇的手:“待我走后你立刻出府,务必将消息传的远些,尤其要快些叫...裴行昭知道,我已经没救了,已经...”

“已经死了。”

玉薇痛苦的闭了闭眼:“小姐...”

“新帝登基,裴家有从龙之功,裴行昭又得公主爱重,余生自能锦衣玉食,平安顺遂,不能叫他为了我,毁了前程。”沈云商盯着玉薇:“玉薇,你答应我。”

“可是姑娘...”

姑娘已经没有前程了,后头的话玉薇没能说得出来,咽下哽咽后,依言应下:“奴婢遵命。”

沈云商看着玉薇沉默了一会儿后,温声道:“你出去之后,就不要回来了,带着桌上的银票,或是回江南,或是去先前我为你寻的人家,认下义父义母,这些钱都够你一生衣食无忧。”

玉薇张口就想要拒绝,可看着沈云商有气无力的模样,她还是哽声应下:“是。”

沈云商这才卸了力道,往后靠了靠,再次望向窗外。

院中的红梅在雪中开的极艳,一如当年...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见了梅树下那个容颜出尘,却笑的风流的浪荡子。

那是她自幼定下婚约的竹马,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俊朗阔绰,若是当年跟他服个软,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条路。

“玉薇,去吧。”

玉薇随着沈云商的视线望去,默默起身:“是。”

玉薇走至门口,便听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要带雪的那支。”

那气若游丝的声音叫玉薇身形一颤,她没敢回头,疾步走出长廊,像是生怕来不及似的,到了院中,已是提裙奔跑了起来。

离梅树越近,昔日的回忆便愈发清晰。

三年前,小姐与裴公子一别两宽,便也是这样的节气。

初雪覆上红梅枝头。

二人撑着油纸伞,道了别,擦肩而过,背对而行,她和绿杨远远望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玉薇急急停在梅树下,带起一串雪,她垫起脚尖迅速的折下一支带雪的红梅,又飞快转身朝屋中跑去。

才越过屏风,玉薇便开口:“小姐,奴婢折回来了,这支梅带着...”

玉薇的话猛地止住。

青纱帐下,女子靠在枕上,双眼已合,面容平静,如瀑青丝散落在枕旁,那只放在手炉上的手,已不知何时坠落在床沿。

玉薇手中的红梅掉落,泪一串一串的落下,有些落到了梅花上,伴随着低低呢喃:“雪的。”

良久后,玉薇颤抖着手弯腰捡起那支梅,挪步靠近床榻跪下,将红梅放入无甚温度的手中后,才将头埋下,哭的抽搐不止。

她没敢哭的太大声,只是细声呜咽,隐忍又绝望。

然即便如此,还是引了人来。

“玉薇姐姐,怎么了?”

玉薇猛地抬起头,忍着锥心之痛,快速将紧攥着的手放进被中,连带着红梅和那只手炉,而后,她努力平复了声音:“无事,少夫人睡着了。”

外间沉默了片刻,又道:“这天寒地冻的,少夫人还在病中,怎还开了窗,奴婢去关上。”

话音伴随着脚步声渐近,玉薇忙直起身,将沈云商放平在枕上,一边平静的替她捻被,一边回:“嗯,关上吧。”

“少夫人喜爱初雪红梅,方才便开了会儿窗,现下睡着了,是要关着才是。”

与此同时,窗边出现了一个绿衣丫鬟,她朝里头望了眼,见玉薇正伺候着沈云商入睡,并无异样,这才收回目光,关上了窗。

窗户落下,玉薇眼中又落下了一行泪。

谈起小姐,谁不说一句命好。

商贾之女嫁入世家大族嫡长子为正室,得尊荣,得爱重,福气滔天,风光无限,可事实却是,小姐连死,都不能立即报丧。

玉薇落下纱帐,最后望了眼那张惨白的容颜后,擦干眼泪转身疾步出了门。

小姐离世的消息瞒不了多久,她得在府中发现之前出去,否则,怕就出不去了。

小姐这次的病来的太蹊跷,在这之前姑爷...崔大公子曾不止一次的试探小姐,虽然小姐并不知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总归于他们无利。

这枚玉佩是小姐出嫁前夕夫人给小姐的,如今这般处置,想来这背后另有深意。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人死如灯灭,小姐一走,不论新帝在利用小姐盘算什么,都无用了。

玉薇立在府门,回头望了眼那高高挂着的牌匾,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与决绝。

诏狱

男子靠墙而坐,锦衣玉冠,俊美出尘。

狱卒走过时,忍不住偏头看上一眼,走得远了,就会小声议论。

“昨日还是尊贵的驸马爷,今儿竟已进了诏狱,真是世事难料啊。”

“谁叫他不知好歹竟敢行刺公主,公主待他那般真心,他怕是被鬼迷了心窍。”

“谁说不是呢,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竟去干了这种糊涂事。”

“公主如今昏迷不醒,若是有个好歹,他裴家可就活不成了。”

“便是公主吉人自有天相,裴家也一样没有好下场。”

“倒也是,不过新帝登基,该要大赦...”

“大赦是今日,他的罪名都还没定来,不在大赦之内。”

声音彻底消失后,男子才缓缓睁开眼,望着狱卒离开的方向。

闭上眼时俊美矜贵,睁开眼时,那双桃花眼便破坏了那出尘的颜色。

他望了片刻后,漫不经心的收回目光,看向狱中唯一的一扇小窗。

今年的初雪是昨日来的,下了整整一夜,此时外头不知是怎样的盛景。

想来,她应该很是欢喜。

他曾有一位小青梅,他们是自幼定下的婚约,虽然小青梅是个狗脾气,一点就炸,但美貌善良,若是当年跟她服个软,不知如今又是何景象。

过往这般节气,她最爱拉着他去观雪,赏梅,再威胁他用初雪给她煮一壶茶,喝完了茶,她就会摆上棋盘,逼迫他下棋。

为何是逼迫呢...

因为她的棋艺很烂,下三子要悔两子,且哪怕他放水放成了汪洋大海,她还是赢不了,她赢不了,又会跟他置气,他又得去煮一锅辣锅,买江南美酒去哄,吃完辣锅,喝完酒,她又会怪他给她煮了太多肉,吃胖了,于是,便又要拽着他去放烟花,美名其曰,锻炼,瘦身,可每次回来的那段路,她都要找各种借口赖在他的背上。

所以呢,这下棋是他一切不幸的开端,他便不愿跟她下棋,可她总是会用尽各种手段逼他下。

‘裴小行,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去给裴伯伯告状,说你又又又欺负我’

‘裴行行,你不要这么小气呀,大不了我明日弹琴给你听啊’

‘裴昭昭,我数到三!’

“嘁。”裴行昭低笑出声,眉眼带着几分璀璨的光,但随后又黯淡了下来。

崔九珩那般宠着她,想来不用她百般威胁,此时应该已经在陪着她下棋了吧。

他听闻她如今的棋艺甚好,该是崔九珩教的。

就是不知,崔九珩会不会煮她喜欢的辣锅,会不会知道她的口是心非,给她多放几片肉,不知道崔九珩腌制的肉片有没有他做的好吃。

而烟花,崔家过去几年放的都是她喜爱的。

如此,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了。

至于弑主?

呵...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若他所料不错,过了子时,或是明日一早,公主就会醒来了,届时他的罪名定下来,刚好也过了大赦之日。

整个裴家,都得入狱。

裴家他已经护不住了,皇权之下,他无能为力。

他也曾为此努力过,拼命过,可直到今晨才知,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用,从一开始,从三年前裴家被盯上起,就已经注定了今日这个结局。

唯所幸,没有牵连她。

她贵为崔家大少夫人,下半辈子定是幸福安康,儿孙满堂的。

如今,他能为她做的,也只剩一件事了。

玉薇从白鹤当铺出来后,买了一篮子纸钱,缓缓行在街头,听着街头行人的惊诧讨论声。

“听说崔家大少夫人死了,真的假的?”

“你往那边看,那是大少夫人的贴身丫鬟,买了那么多纸钱,又亲口承认大少夫人病逝了,如何还做得了假。”

“啧啧,真是可惜了,崔大公子那般爱重夫人,也不知眼下该有多伤心啊。”

“唉,真是红颜薄命啊。”

“到底只是商贾之女,没这个福气受这富贵荣华。”

玉薇唇角轻扯。

这样的福气,谁爱要谁要罢。

玉薇低头看着篮中纸钱,她从这里一路走到崔家,这个消息应该就已经传开了。

“最新消息,驸马爷今晨弑主,下了诏狱,现已畏罪自杀。”

玉薇脚步一滞,瞳孔微缩。

几乎没做什么迟疑,她猛地转身,急声问:“哪位驸马爷?”

“还有哪位啊,自是这几年风头正盛的裴家那位。”有人回道。

玉薇手指颤动,篮子掉在地上,一阵风起,纸钱满天飞撒。

“这位姑娘还不知道吧,这是今晨的消息了,据说是刺杀公主,那时我们还觉得不可思议呢,公主那般爱重驸马,驸马怎会做下这种事,没成想眼下竟畏罪自杀了...”

“你怎知就是畏罪自杀了!”玉薇咬牙质问。

“这可是驸马爷贴身侍从绿杨亲口说的,前不久才提了一篮子纸钱从这里过去呢...”

“你个棒槌,闭嘴,知道这姑娘是谁吗?”

“谁啊。”

“崔家大少夫人的贴身丫鬟。”

“啊,就是与驸马爷青梅竹马的那个崔家大少夫人?”

“憨货,崔家还有哪个大少夫人。”

“啊这,我刚听说崔家大少人也病逝了,这怎么这么巧...”

“噤声,走!”

一片嘈杂中,玉薇僵硬转身。

风刮过,有纸钱从她手臂边划过。

玉薇心中猛地一跳。

裴公子绝无可能弑主,如今就算不会牵连小姐,他也要顾及裴家。

看来,是小姐最担忧的事发生了。

这是新帝,卸磨杀驴。

‘驸马爷贴身侍从绿杨亲口说的,前不久才提了一篮子纸钱从这里过去呢’

玉薇嘴角掀起一抹哭笑不得的弧度。

这两个人何其默契,哪怕这三年无任何交集,做的最后一件事却都一模一样。

可他们都不知,对方已经没了啊。

若是老天有眼...

不,若是老天有眼,小姐就不会死的不明不白了。

玉薇抬手抹了抹眼角,步伐坚定的走向崔家。

当夜,崔家大少夫人灵堂失火,崔家大公子毁了半边容颜,崔家大少夫人的贴身丫鬟玉薇葬身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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