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一年
“七年了,王还要试探奴隶到什么时候呢。”
在回王庭的路上,兰缪尔照例窝在魔王怀里骑着角马,却忽然叹息一声,“您明知道奴隶已经将一切献上。”
昏耀伸出爪子,像逗一只小鸟似的揉了揉人类的银发:“死心吧。别说七年,哪怕再过七十年,我也不可能放下对你的戒心。除非我死了。”
兰缪尔若有所思:“那,如果是奴隶先死了呢?”
昏耀沉下脸:“愚蠢。”
“愚蠢”算是什么回答?
兰缪尔露出几分无奈之色,不太客气地把昏耀揉他头发的鳞爪扒拉下来。
后者也不生气,反而捏了捏人类纤细的指节,用勒令的语气说:“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身后无数魔族战士们的视线飘来飘去。显然,他们很想看,却又不是很敢看。
摩朵无聊地甩着她的长鞭,凑过去跟封号‘疾风’的魔将阿萨因咬耳朵:“喂,石头脸,你猜兰缪尔大人哪日会被封为王后?”
阿萨因面无表情地骑着角马:“等到吾王能放下面子开口求婚的时候,驾。”
摩朵:“净说废话,驾。”
凯旋的大军载着战利品,在深渊的焦土上前行。
俘虏们被麻绳捆绑着,步行跟在后面,消瘦的脸上满是不安与忧郁。
“吾王这一次赢得漂亮,”兰缪尔回头看了一眼,任背后涌来的风吹乱银发,“瓦铁部落覆灭,从此王庭以北便没有隐患了。”
“迟早的事。”昏耀说,“他不叛乱,我最迟明年也要杀他。”
“是,您前年确实说过,要在下一个寒冬来临之前平定瓦铁。”兰缪尔笑,“吾王总是说到做到的。”
昏耀没应声。瓦铁虽是天赋卓越的大魔血统,又在北方占据颇大的领土,但有勇无谋,目光短浅,并不算多难啃的骨头。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真正让昏耀放在眼里的敌人,单手就能数得过来。而能够将他逼到烧心焦肺、咬牙切齿、焦头烂额又魂牵梦萦的对手,有且只有一个,正是如今正坐在魔王的怀里的那一位。
趁兰缪尔不注意,昏耀又轻轻地将手掌放在人类的头发上。后者疑惑地抬头“嗯?”了一声。
“……兰缪尔,”魔王凝视前方,顿了顿,嗓音低沉地说,“你知道,我们做了一件大事。”
兰缪尔点了点头,他知道。
深渊从未有过任何一个魔族首领,接纳过数目如此庞大的敌对部落的俘虏,更不会允许战败的族民轻易迁入自己的领地。
但这一次,昏耀带走了瓦铁部落中所有愿意追随他的族人。他们将跟随凯旋的军队南下,跋涉过崎岖的高山与冻河,在魔王的庇护下重建家园。
“如果这些魔族,能够作为王庭的子民安定下来,活过下一个寒冬……”
“到那时,”兰缪尔接过昏耀的话语,轻声说,“吾王就是真正的深渊之主,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魔族敢质疑您。”
“真好啊。”他弯起眼睛,“吾王大业已成,曙光初照深渊。我……”
“你怎么?”
“我很高兴。”
——不是。昏耀皱了皱眉,这个人刚刚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绝不是现在这个。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类,兰缪尔正懒散地靠在他肩上,低着头。虽然笑着,眼睑却微微垂下来,眸子有些雾蒙蒙的。
昏耀脑海里不知闪过什么念头,他脱口而出:“是不是累了?”
兰缪尔无声地笑了一下。他垂着睫毛,呼吸浅浅的:“有点困。”
这半年来,昏耀清晰地感知到兰缪尔的身体在变差,他不敢让这人跟着自己骑马了。队伍的后面是拉着辎重的马车。昏耀亲自挑了一辆干净点的,把兰缪尔安顿进去,又留下几位亲卫看顾。
兰缪尔自己倒是不怎么在乎,他靠在车厢里,还有心思探出头,冲四周步行的瓦铁部落的族人们说说话,温声宽慰几句。
昏耀原本已经骑上角马要走了,不得不再转回来,强硬地把他塞回车里去,命令他:“睡觉。”
兰缪尔只好在车厢里找了个角落躺下,他拍了拍魔王的手臂,说:“奴隶只是想起自己刚到深渊的第一年。”
那一瞬间,昏耀的心脏收缩了一下。
他张了张口,仿佛是想要阻止什么,但失败了,只能听兰缪尔把话说完:
“那次也是因为俘虏,王还跟我生过气,是不是?”
兰缪尔怅然舒展眉头:“如今再回忆起来,觉得恍如隔世……”
……
将人类圣君带下深渊的第七年,魔王昏耀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痛苦的事实:他越来越无法忍受兰缪尔提及他们的过往,提及早年间那些血淋淋的记忆。
昏耀并不愿意接纳这样荒唐的现状。为了逃避本心,他已经挣扎了许久,尝试了各种办法,但都无济于事。
如今他被迫承认:没错,事实就是这样荒唐,他后悔了。
他后悔当年对兰缪尔的每一次伤害。
哪怕彼时他们只是仇人。
当昏耀重新策马回到队伍的前端时,他知道接下来的这段路途,自己好受不了了。
因为他也开始想起第一年。
那时兰缪尔刚到深渊,本就是重伤未愈的状态,又被他以蜜金剥夺法力,灌入魔息,再加上咒文的效果,其残忍程度不亚于酷刑。
瘴气肆无忌惮地侵入他的体内,像是火焰在永不间断地烧着他的内脏。兰缪尔差点活生生疼死过去,挨到后面几天,整个人已经意识涣散,像是被烧成一具只剩灰烬的空壳。
而沉重的镣铐就压在他的手足上,伤口反复溃烂,血肉模糊,在单薄的粗衣上晕开一片片暗红的血迹。
不仅如此,他还像牲畜一样被锁在魔王的宫殿后面,只被允许坐或者爬行,且必须以奴隶自称。所有前来拜见魔王的魔族途径这里,都可以肆意羞辱他,抢走他的食水,撕烂他的衣服。
那段时间,没有一个魔族认为这位出身尊贵的人类可以忍受这样的折磨。
他们兴致勃勃,怀着残忍而兴奋的心思,等待人类的王什么时候死去,死去的时候有多么凄惨。
但兰缪尔始终保持着顺从的隐忍。
他从不反抗,从不宣泄,每天都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忍痛——大部分时候,因寒冷而不得不用手臂抱着自己。
如果哪天有了力气,他就仰起头,凝望着窗外那片黑暗的穹隆。结界散发出的光就像月亮。虚幻的月亮之上,是他回不去的家乡。
然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从生死的罅隙间熬了过来。
并不是好转了,而是适应了。就像顽强的野草在岩缝里扎根那样,就像深渊的每一个魔族那样……
他的身体开始适应在瘴气中呼吸、在黑暗中生存的日子。
魔族们显然对此不满,于是变本加厉地欺辱他。
某个深夜,年轻的魔王久违地来瞧自己的战利品。
兰缪尔衣不蔽体,正蜷缩在角落里昏睡,眉头皱得很紧,唇瓣干裂,渗着血。
昏耀沉默地看了他半晌,目光又落在旁边不知被打碎了多久的食碗和水盆上,大约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踢了踢奴隶身上的锁链,让人醒来。
兰缪尔睁开失焦的双眼,恍惚了许久才清醒。
他仰起青白的脸瞧着昏耀,竟吃力地笑了笑,喊他:“吾王。”
昏耀居高临下,覆盖着鳞片的面庞在黑暗中难以分辨神情:“后悔吗?”
“这就是深渊,肮脏的魔族生息的肮脏的地方。兰缪尔,你不该来。”
兰缪尔说:“我已有所觉悟。”
昏耀:“自称。”
兰缪尔:“……所以奴隶不后悔。”
“何况,”他低声咳嗽着,“这本就是吾王与奴隶的交易。魔族不再伤害王城的子民,而奴隶臣服于您,说好了的。”
昏耀眼底露出一丝不屑之色,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从腰间解下一个铜制酒囊,扔到地上:“喝吧,蛮羊的乳汁。圣君陛下大约看不上,但你现在只有这个了。”
兰缪尔艰难地爬过来。但寒冷与虚弱令他的手指一直发抖,怎么也拔不开坚硬的塞子。
他努力了许久都无果。昏耀就站在那里看着,心里非但没有半点看到仇人落魄的快感,反而生出一阵诡异的烦躁。
还没等昏耀分辨出这股烦躁的来源,奴隶停下了动作。
兰缪尔将那酒囊冲他举了举,说:“吾王,帮一下。”
昏耀愣了愣。
他不太确信地皱眉:“什么?”
兰缪尔也疑惑:“您不是想给我喝的吗?”
“……”
昏耀沉默了很久,表情古怪:“圣君,你的心态实在很好。”
他弯腰把皮囊从兰缪尔手里拿了过来,索性在奴隶身边盘膝坐下:“许多魔族都在等着人类圣君的结局,大半个深渊都在赌你是先死还是先疯。有些家伙压上了大半身家,看来他们要血本无归了。”
兰缪尔问:“奴隶也可以下注吗?”
昏耀:“……”
昏耀:“醒醒,你连自己都是我的,用什么下注?”
“或许吾王会愿意借些钱给我呢?如果我赢了钱,也等于您赢了钱……”
昏耀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用盛着羊乳的皮囊堵住了他的嘴。
魔王的动作太粗暴,兰缪尔被呛得又咳嗽起来。虚弱的声音在深夜的宫殿里一直回荡。
纵使如此,他喝完之后,依旧很诚挚地向魔王表达了“很好喝”和“谢谢您”。
又有一个夜晚,昏耀远远地看到兰缪尔和一个魔族侍从说话。片刻后,那位侍从扇了兰缪尔一个耳光,又冲他吐了口唾沫,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昏耀站在阴影里看完了全程,之后不紧不慢地走过去,问兰缪尔和侍从说了什么。
“噢,那位大人吗?他教了我许多东西。”不料兰缪尔竟笑起来,脸颊上甚至还有夜色也盖不住的伤痕,可那双淡紫的眼睛十分清亮。
他抬手指着窗外那轮发光的结界:“那座山崖叫结界崖,结界在深渊的别称是崖月;深渊的大地之所以会燃烧,是因为地底深处有着火脉……”
“此外,深渊没有流通货币,魔族只以物易物。”他笑,“所以吾王上次不肯借钱给我,因为您也没有‘钱’,对不对?”
昏耀突然问他:“地底为何会有火脉?”
兰缪尔一愣,摇头说不知道,又挺直了身子问:“为什么呢?”
昏耀:“你以为我知道?”
兰缪尔:“……”
昏耀的心情恶劣地愉悦起来:“我只是想试试,你是否会说‘因为邪恶的魔族遭到了光明神母的惩戒’……如果你说了,我就杀死你。”
于是兰缪尔也笑了,明明这对他来说不应该是个笑话。
他笑起来很美丽,很可爱,是被光明、鲜花与爱包围着长大的神子应有的样子。
很奇怪,昏耀心想,兰缪尔似乎天生没有恨的能力,至少外表如此。
他不恨任何一个人族,包括那些恩将仇报的子民。
他也不恨任何一个魔族,哪怕此刻正遭受着惨无人道的摧残。
自从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后,昏耀虽未更多地折磨这位手下败将,但也从不阻止族人对于兰缪尔的羞辱。
所以他想,兰缪尔至少该恨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的。
但是也没有。兰缪尔不仅不恨他,反而常对他笑,比对任何一个其他魔族笑得都多。
他笑起来实在很美丽,又可爱。
很快,昏耀习惯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来瞧瞧自己的战利品。深渊处处都是血腥味,只有这个人像是一汪清凉的泉水,无论是用于醒脑还是镇痛都合适,也很舒适。
但这种当时还略显难以启齿的享受,以一种昏耀万万没想到的方式宣告了终结。
“吾王。”
那个晚上,兰缪尔对他说,“奴隶听说,您刚刚平定了一场叛乱,明日将要处死所有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