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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旧梦荒野

同一个夜晚,当鬼夜莺开始在宫殿窗外的枝头叫起来的时候,兰缪尔沐浴更衣完毕,赤足踩着地板上厚铺的毛毯,走向近四个月没能躺过的柔软大床。

“兰缪尔大人!”

硫砂侍官臂弯上兰缪尔搭着换下来的旧衣,快步从后面追上,惊道:“天呐,您的禁锁呢?”

“啊,”兰缪尔回头,露出一点哭笑不得的神色,说,“被吾王取走了。”

硫砂顿时露出了然的表情。

她倒没有很吃惊,自从王开始将骨钥挂在大人胸前,所谓禁锁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本的作用。现在被取下来,也只是个形式上的变动罢了。

六七年的时光过去,这位当年曾短暂地做过魔王合化伴侣的女魔依旧美丽,甚至比当年更加灵动妩媚。

大约是日子变好了,过得也精神。硫砂吩咐侍从将旧衣拿下去浣洗,然后就摇着蜜色的尾巴,笑吟吟地扭着身子冲兰缪尔撒娇:“硫砂好久没有见大人啦……”

“侍官大人,自重,”兰缪尔拍拍硫砂示意她挪开点,神色却很温柔:“若被吾王看见,难道又要跪地上哭?你都几次了?”

硫砂就甜腻腻地笑,说着什么“大人总会救我的”之类的话。

一人一魔穿过垂下的床帐。硫砂扶着兰缪尔让他在床上坐好,自己则跪坐在地上,一边按揉着兰缪尔的双足,一边好奇地向人类问起远征北方的趣事。

兰缪尔便也挑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给她讲讲。他说大军踏过霜角群山,惊得尖鸦腾飞,足足有近万只;说角马自冻河上狂奔而过,魔王从后面用大氅紧紧裹着他,大笑时白雾就呵在他耳畔;还说两军在北方的原野上交战,纵横的魔息太过浓郁,竟激得地火破土而出……

“……战局正混乱,瓦铁的儿子见势不好,率了残部偷偷从后方溜了。吾王眼尖瞧见,带了几百个战士便纵马狂追。等到傍晚,大军撤回来一清点,发现王不见了,据说摩朵将军和阿萨因将军当时吓得脸都白了,赶忙赶来向我汇报……”

说到惊险处,兰缪尔忍俊不禁:“报给我,我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心惊胆战,面上却要佯装镇定自若,安抚两位将军……其实腿都软了。”

硫砂侍官也被逗得笑个不停,说:“不信,大人也会有惊慌失措的时候吗?”

若是魔王在此,她是万万不敢如此没规矩的,但在兰缪尔大人的面前,怎么闹都会被宠着。

“别的我是不担心的,”兰缪尔轻叹了口气,“只不过王的旧伤……这些年一直在用药调养,还是没什么大的起色,真是要命。”

说到这个,硫砂连忙不笑了。

“硫砂侍官。”兰缪尔道,“吾王要强惯了,而少王年轻,两位将军事务忙碌,多古大人又不能时刻服侍……我实在放心不下。若日后我不在王的身边,还请侍官多替我留意一些。”

硫砂侍官愣了一下,隐约觉得这话有点说不出的古怪。

这两年,兰缪尔大人与王形影不离,感情是越来越好了,怎么会突然想到“不在王的身边”?

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外面就有了响动。

一位魔族护卫踏入宫殿,双手稳稳地托着魔王赏赐重宝时才使用的金盘,跪在床帐外。

“愿您夜安,兰缪尔大人。吾王请您收下。”

金盘上照着一层柔软的白缎,这在深渊已经是最珍稀的布料之一。

但当护卫恭敬地将其揭开,里面透出来的银色雪光,顿时将周围的一切都被衬得黯淡无光。

“天呐……”硫砂捂住嘴,很小声地惊叹了一句。

一把通体莹润如珍珠打磨的雪银叶竖琴,正安静地躺在白绸之中。

“这是……”

兰缪尔吃惊地站了起来。他撩开床帐走出去,伸手拿起那把竖琴,眼底泛起些柔和的光亮。

“吾王嘱咐,他还有些事,今晚就不回来陪大人了。请您收下礼物,早些歇息,吾王明晚必归。”

“劳烦了,吾王尚在大殿吗?”

“回禀大人,吾王正在地牢审讯那群来袭的叛贼。”

兰缪尔抬头看了看天色,心想:这么晚还在审讯,昏耀今夜大概是真的回不来了。

不过,如今的王庭不同往日,魔王在征讨部落的归路遇袭,确实离奇。若能尽早审出背后主使,也是件好事。

兰缪尔四下看了看,随手从床头拿了几枚玉贝当做赏钱塞给了这位护卫,让他回去。后者感激涕零,飞快地跪下亲吻了人类的足尖,以代替亲吻鳞尾的礼仪。

侍从一出去,硫砂的眼神就开始止不住地发亮。

“天呐,天呐,”她说,“兰缪尔大人,您必定是快要被封为王后了,必定是!”

兰缪尔又好气又好笑,下意识如往常那样反驳:“硫砂,不要胡说,我只是个吾王的奴……”

“可是,”硫砂理直气壮地打断,“大人您明明已经不戴禁锁了。”

兰缪尔猛地怔住。

他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脖颈,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定了定神,重复道:“不要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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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缪尔当然不认为昏耀会将自己封后。

魔王的婚配牵扯太广,他们两个的过往和种族间的历史,又给这段关系叠加了太多的仇恨。

但这把竖琴的到来,确实令他的心底涌现出些许迷茫。

兰缪尔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件昔年很喜爱的乐器被昏耀收在手里。在深渊的这些年,他的心境似乎被打磨得越来越恬淡,情绪很少有激烈的起伏,也难怪昏耀总会在给他的礼物上犯愁。

他只是奇怪——既然是这样大的惊喜,按照王的脾气,应该摇着尾巴,洋洋得意地亲手赏赐给他才合理。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兰缪尔想。

或许是因为最后的时间逐渐逼近,他近来常有不安。

硫砂出去了,兰缪尔却没有入睡。

他吹熄了铜灯,摸黑走了两步,独自在窗边的软椅上坐下。

兰缪尔钟意这个位置已经有许多年,他曾透过这扇窗户看过天边的崖月,也曾从这里目送过昏耀在风雪中手捧骨骸的背影。

后来,昏耀专门给他在窗下放了张软椅,那是按照魔族的体型打造的,对于兰缪尔来说蜷一下就可以当床用。

于是他更喜欢这儿了,闲来无事能在窗边窝一整天,甚至有时候会被王嫌弃像个雕塑。

王……

兰缪尔又摸了摸脖颈上本应有禁锁的位置,心想:他走了以后,昏耀偶尔也会想起他吗?

他即将与世永别,而他的魔王前路尚长。

日后,王会怎么想他呢?

他模糊地开始有点耳鸣,外面侍从走动说话的声音听不太清楚了。

兰缪尔皱眉扶了一下额角。他迟滞地垂眸看着怀里的竖琴,出神许久,想试着拨一下琴弦,却失手把乐器掉在了地上。

绵密的刺痛爬上了体内的脏腑,兰缪尔咳了两声,突然觉得头有点晕。

原本想弯腰去捡竖琴的,现在竟然不敢乱动了。体内疼得越来越厉害,他攥着软椅的扶手细细地吸气,手心里不停地冒冷汗。

……王会怎么想他呢?

这个念头才浮起来,又被按下去。

兰缪尔闭了一下眼,想要缓解持续的眩晕。

但再睁开眼时,视线还是一点一点变得朦胧。

崖月的光像是融化在水波里一样扩散。

知觉从他静静坐着的躯体中溜走。兰缪尔的眼前越来越晕,沉重的眼睑开始挣扎着往下落,直到什么色彩都看不清,天旋地转。

逐渐地,他忘记了是哪里在疼,也忘记了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像是要碎掉了。

兰缪尔尽力想要睁开眼睛,但眼前像是刮过一片灿烂的风。

崖月,那轮他仰望了七年的崖月,正在残忍地将他的瞳孔用光抹开。

恍惚间,他在奔跑,眼前是飞快向两侧倒退的风景。耳畔是风声和自己剧烈的喘息声。

长草割破了皮肤,鳞片从身上剥落,而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出眼眶。

他曾在不知名的荒野上失措地奔跑,喘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神母啊,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回头的。

软椅上,兰缪尔的身体无声地往下滑了一点。

——他实在太过安静。明明生病了,明明已经挣扎在清醒与昏厥的边缘,却硬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出。

侍从们就在隔着一层帐纱和几十步远距离的地方来来去去,没有一个发现他的异样。又过了片刻,硫砂侍官来看,只以为他在软椅上睡着了,便仔细地将人抱到床上,合上帐子。

挪动令兰缪尔在心悸中醒了过来。夜色很好地掩盖了那张惨白的面容,他无声地深深喘了两口气,才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抱歉,今夜的崖月太温柔,都把我哄睡过去了。”

硫砂全然不知这个人就在刚刚昏过去一次,放轻声音说:“大人快休息吧。”

兰缪尔于是安然闭上眼。

他想再次回到梦里那片奔跑过的荒野,但时光不肯给他回头的机会。兰缪尔失眠了,他只能陷在黑暗的大床深处,裹着柔软的被子,任思绪在那个问题间走来走去。

王会怎么想他呢?

当他把自己余命,和那个隐瞒了太久的秘密一起坦白出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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