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荒林决斗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比预测中最早的日子提前了足足大半个月。
祭司能够推算节气,却无法预测因魔王诞生而导致的气候急变。寒流来得措手不及,对魔族来说,这注定是一个难熬的冬天。
不多久,王庭传信兵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来到了结界崖上。少王与大祭司在信里请王尽快回去。
木屋里,昏耀紧紧攥着信件,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传信兵也不敢催,焦急地擦着额头上的汗,夹着尾巴等在门边。
兰缪尔低声劝道: “吾王回去吧。王庭现在肯定已经大乱了,若非如此,也不会专程派信使来请。"
昏耀神色复杂,侧过脸看他: "你呢?"
兰缪尔: “我已经走不动了。”
昏耀沉默了。他知道以兰缪尔现在的病情,确实无法再随他来回奔波,但把兰缪尔独自放在结界崖上,他更不放心。
昏耀将信件收起,对门口那个传信兵说: "你留在这里,照顾好他。"
传信兵连忙说: "是!"
于是魔王站起身往外走去。推开木门,寒风夹着几枚雪花扑面而来。他回头看着兰缪尔: “在这里等我回来,很快就回来。”兰缪尔: “路上当心。”
昏耀往前走了一步,踏入这场初雪里。忽然熟悉的声音从后面叫他: "吾王。"
魔王立刻回头。只见兰缪尔坐在床上,面颊像窗边逐渐积起来的碎雪那样白。“我想要我的竖琴,”人类温声说,“您回来的时候记得为我取来吧,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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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魔王骑着骏马离开了。他走得很急,因为这样就能尽快回来。
小木屋里,那名传信兵正兢兢业业地将火石炉烧亮。"大人,您还冷吗?""有一点点。"“噢……那现在呢?”
兰缪尔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传信兵。
那是个四肢壮实的魔族少年,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当他意识到兰缪尔大人的视线,黝黑的脸庞泛起了红晕。于是飞快埋下脑袋,更卖力地烧火。
魔族恨了人族两百年,可让一个魔族孩子重新相信一个人
类竟然只要七年。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兰缪尔扶着床头起身,顺便从抽屉中拿走了一样东西。他的足趾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吱的细响。少年惊愕地回头:“大人,您需要什么?”
“一匹角马。”
兰缪尔想了想,说: “你是骑马来到这里的,对不对?请借给我那匹角马。”
几秒的沉寂后,叮当。拨弄火石炉的铁棍从少年的手里掉落。
他愕然道: “您……您是说——”
兰缪尔扶着沿途的东西,往木门的方向走了一步,然后两步。
“兰缪尔大人!”
传信兵慌忙拦住他, "您想要去哪里?"兰缪尔: "听说古雷隆的部落里诞生了新的魔王,我很忧心,需要去看看。"
他不善于撒谎,所以常说真话。但显然,这样的真话把少年吓呆了。
"可是,但是,"少年语无伦次,双手在半空中一通乱比划, "我的意思是说,吾王——"兰缪尔: "他不知道。"
如果实在不能说真话,就用缄默来回避,或者采取别的办法。
譬如此刻,年轻人类将手掌放在魔族孩子的肩膀上,平静道: “对不起,我必须前去。”"如果你阻拦我,我只能以武力制服你。但以我现在的身体,一旦动用魔息很快就会死亡。""因此……我希望你不要拦我,可以吗?"
少年整个人都混乱了。他这辈子从没听过用这样温和的语气说出的胁迫,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理解力。
但兰缪尔的行动很快佐证了这个威胁。他绕过这位呆滞的传信兵,一步步向前走去,伸手推开了木门。
“不行!”少年慌里慌张地冲过去, "大人!您不能,您生病了,不……"他的声音突兀地消失了。
北风吹动银灰色的头发,兰缪尔背倚在木门上,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正跳跃着一抹小小的黑色火苗。
传信兵张着嘴巴,像是被魔咒变成了雕像,一动都不敢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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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昏耀的怀疑才是正确的。
角马在大地上逆风驰骋起来的那一刻,兰缪尔忽然这么想。
他并不是一个真正乖巧的奴隶。那些年的顺从,他说不清究竟有多少是出于愧疚,多少是出于并不在乎,又有多少是出于内心的渴望——渴望得到魔族的信任,打开迦索的结界,终结这长达两百年的谬误。
兰缪尔攥紧了袖中的硬物,沾着雪粒的睫毛在风中扇动。可昏耀还是把蜜金匕首留给了他。风声渐渐尖锐起来。角马的四蹄烧着火焰,在踏过的硬雪上留下一串串消融后的水迹。
兰缪尔曾经为昏耀绘制过地图,对所有部落的位置了若指掌,抄最近的路去往古雷隆的部落并不是什么难事。
难的是他的体力,他实在没有足以驾驭马匹的力量了,半途不得不多次停下来休息。到了最后,兰缪尔索性放弃了骑马,改为扶着沿途的树木,一步一步地行走。
入夜的时候,他拖着已经快没感知的身体,走出了这片荒林。
视野豁然开朗。面前开始出现零星的火光,那是古雷隆部落的巡逻士兵。漆面的魔族们很快
发现了他,纷纷喊道: “站住!”、”放箭了!
兰缪尔站住了。十几个巡逻兵骑着角马,手举火把,腰挎短刀,谨慎地来到了他面前。“是他,魔王昏耀的人类奴隶!”“他是一个人来的?”“他怎么敢一个人来的!”
几个巡逻兵一面提着刀靠近,一面窃窃私语。终于,有一个魔族指着他说出了关键的那句话: “嘿,他看起来快咽气了!”
于是,另外几个家伙也将手中的火把抬高了,眯眼去看。
火光照亮了一双沉静到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
兰缪尔看起来已极度虚弱了。整张脸不见半点血色,明明天寒地冻,却有冷汗沿着暨角滑落。每一次吐息,都有团团的白雾呼出来。
他甚至用了一些时间来让模糊的视线聚焦。而后开口,缓缓说: “我要见你们部落里新诞生的魔王。”
巡逻兵们全都被这四平八稳的语气给震住了。
他们不明就里,也不敢轻举妄动。赶忙一边去报告首领,一边用长矛弓箭将这个奇怪的人类围住。
不久,首领古雷隆与他的魔王儿子骑着走蜥赶来,身后还跟着大约千人的军队
。
而这时,兰缪尔已经因为体力不支,在原地坐下了。他闭着眼,无论是周围那些巡逻兵的吆喝,还是忌惮地指过来的兵器,都被视若无物。
直到古雷隆远远喊了一声: “谁是魔王昏耀的使者!”
银发白袍的人类才睁开眼,沙哑道: 这里没有使者。“我仅以我个人的名义,希望面见新诞生在古雷隆部落中的魔王。”
说着,兰缪尔的视线扫了过去,落在首领身旁——那匹走蜥的背上,骑着一位盘角极为粗长壮观的魔族青年。
新诞生的小魔王红光满面,显然这几日沉浸在无边的快活之中。他一瞧见兰缪尔就双眼放光,嘟囔道: “天啊,天啊!这样美丽的尤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兰缪尔: “你就是新觉醒的魔王?”
阴刹:不错,我就是魔王阴刹,预言中深渊的真王!
我听说,假如两位魔王血统同时在世,他们之间便注定发生决斗,直到分出胜者与败者。不,是生者与亡者。必须不死不休吗?
“哈,我明白了!”阴刹指着人类,大笑道: “你害怕我把昏耀给杀了!”
嘶,这位新魔王的脑子好像不太好使,兰缪尔默默地心想。他掩唇咳了两声,说: “魔王阴刹,我有求于你。”
阴刹: 想要活命?除非昏耀跪在我的面前,亲吻我的鳞尾……
——请将你的魔息借与我一用。
四周突然诡异地陷入了死寂。啪擦,积雪压断了远处的树枝。
当然,我想你不会同意。只有兰缪尔不动如山,神色淡淡: 如果不同意,就请接受我发起的决斗。
荒林外静得可怕。
所有魔族士兵都瞪圆了眼,有的张着嘴。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哈,哈哈哈。
不知过了多久,阴刹从大脑空白中回过神来,咧嘴笑出了声: 决斗?哈,你说,决斗?好,好,有骨气,哈哈哈哈!!”他狂笑起来,回头看向自家的战士
, “喂,你们都听到了吗,这个半死不活的人类,他居然要向魔王发起决斗!!
首领古雷隆在后面喊了一声: “当心,人类的体内有断角魔王的魔息!”
断角魔王?那已经是过去的魔王了!很快,无数先祖将见证他被我踩在脚底的样子……到时候,或许我可以砍掉昏耀的另一根盘角。
阴刹大手一挥, 来人,给他个兵器!
这就是接受了决斗的意思。按照习俗,古雷隆部落的战士纷纷退开,让出一片空地。近处,一个巡逻兵不屑地撇了撇嘴,要将自己的短刀抛给人类。
不料兰缪尔说: 不用了,我拿不动兵器。
阴刹和巡逻兵同时噎了一下。
既然接受了决斗,你开始就好。”兰缪尔神色恬静,指了指自己, “我病了,站不起来。偏偏他刚说完,就急剧地咳起来。
半晌,浑身一颤,一口血就呛在身前的雪地里。
阴刹的脸庞短暂地扭曲了一下,继而勃然大怒: 人类,难道是昏耀派你来羞辱我!?
兰缪尔: 怎么这样想?决斗是魔族最崇高的场合,吾王不会以此侮辱你,我也不……咳咳咳……
阴刹已经忍无可忍了。
他从走蜥的背上跳了下来,脸孔歪斜,怒极反笑,直接伸出鳞爪,似乎想要就这么拽住人类的长发,将其从地上扯起来!
兰缪尔在心中暗叹一声。
看来这位新魔王,本事实在不怎么样。白紧张了,果然还是如吾王所说,预言这东西,不可太相信…
兰缪尔幽幽地走着神,攥紧了袖中的五指。金色的刃锋轻易地割开了掌心,当血液与金属接触的那一刻,熟悉的力量如洪水般向他奔涌而来
圣君闭上了双眼。
他失色的唇瓣低低呢喃了两句什么,右手抬起,白袖随之滑落。不见天日的深渊中,亮起了太阳般的光芒。
下一刻,阴刹倒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