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雪融花开
将兰缪尔送走后,昏耀没有选择留在他的王庭。
他的臣属们想方设法地挽留他,但魔王贯彻了他的独断。
他将王庭之王的位子交给少王天珀,由大祭司塔达辅佐,自己则毫不留恋地搬去看守结界崖。
无论是想要追随王的侍从,还是宫殿里用惯的陈设,昏耀都没有带走。
他打开私库,将能分的东西全都分给臣属,然后将那些骨头——断角魔王这十几年来战胜过的一个个敌人的象征——全都亲手烧了。
最后留下的,只有圣君的旧物。
原本满满的宝库,顿时变得空荡荡。
昏耀就把这些年带有兰缪尔的痕迹的东西,譬如那些骨饰摆件和那件火狐皮毯……重新亲手一件件放进私库里,最后挂了锁。
他只带了兰缪尔亲手做的那把兽革竖琴,还有自己的青铜弯刀,一身轻快地走上了山崖。
时节还是冬天,那座造型不伦不类的小木屋,屋檐上积了雪。
魔王每天无所事事,漫长的回忆就在孤独中涨潮落潮。
但回忆大多也都是痛苦的,昏耀想到的总是自己对兰缪尔的伤害,以及消耗在试探、猜疑和言不由衷里的时光。
可他也只有这些。所以只能在那些记忆里翻来覆去,从遍地狼藉里扒拉出一丁点的甜,和着更多的自虐来咀嚼。
他经常会梦到兰缪尔的死亡,然后在深夜里惊恐地喘息,睁眼直到天明。
首领贞赞来看过他一次,沉默了许久,说:“真不像你。”
她走到昏耀身后,后者还在面无表情地调试着竖琴的弦,懒得理她。
“吾王昏耀,你怎么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
贞赞说:“伽索结界已开,你本该加冕为深渊无上的王,现在却失去一切,余生只能做一个结界崖上的残废看守。而你为之付出的那位圣君,甚至不会回来看你一眼。”
“不,你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而你也不知道他临终时是痛苦还是幸福……吾王,你舍弃一切所换来的,就是现在这样一个虚无的结局吗?”
“你干什么来了?”昏耀瞥了她一眼,“王庭那群家伙使唤你来劝我回去?”
贞赞:“……”
贞赞索性在山崖上找个了阳光暖和的地方坐下。
她深深看着身边这个曾被深渊誉为传奇的魔王,突然问:“昏耀,难道你已经认命了吗?”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魔族,到死都不会停止战斗。”
“哦,”昏耀懒洋洋笑道,“打累了,觉得看山崖也挺有意思。”
贞赞:“是因为圣君的离去?”
“你猜?”昏耀低头勾唇,几缕黑发散落在红瞳前。
……其实贞赞说的是对的,魔王想。
按自己以前的作风,别说失了魔息,就算断手断脚,他也不会甘心滚出自己的王庭,跑来这里看山崖。
昏耀也很难形容,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改了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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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以来第一次,魔王觉得自己拼不动了。
他只想独自弹弹琴,种种花,在回忆中寻找那个离去之人。
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幻想兰缪尔正在上面看他,笑着对他说话。
可他不知道,不必等到春暖花开。
兰缪尔此刻正在看着他。
圣君似乎越来越喜欢往结界崖上去了,起初还是十天八天一趟,然后变成三五天,现在已经几乎每天都要去晃荡一圈。
艾登生怕兄长哪天就说出一句“我想住在哨塔里”,然后每时每刻都和魔王面对面。
结界崖的空间禁锢似乎还是老样子,上面可以看见下面,也可以听见下面的声音,但下面却无法看见听见上面。
但兰缪尔坚持对昏耀说话,有时候说自己身体恢复的情况,有时候聊聊皇宫里发生的趣事。
“昨天医师让我选择,是要保持魔族的形态,还是恢复人类的身体。还说再等十天半月,盘角和尾巴长实了,就去不掉了。”
“听医师说恢复人体风险很大,我就放弃了。有角有尾巴也不错。至于法力,我都封进那把蜜金匕首里去了。”
“这两日我在研究与空间法则有关的法术,你再等等我……不要每天都那么难过。”
“你总是难过,我怎么好分辨现在这种心疼的感情、思念的感情,究竟是愧疚还是爱呢?”
兰缪尔不在结界崖的时候,就在皇宫养病和钻研法术。
陆续有一些故人来到圣君的面前。
首先是昔日的神殿骑士吉尔伯特,说实话,兰缪尔已经快把这人给忘了。以至于骑士来到圣君面前乞求他的宽恕时,他差点没认出来。
“我为什么要宽恕你?”圣君问。
吉尔伯特神色惶然,却听昔日的小主人又接了一句:“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是我
当年对王城的城民说,说您从深渊回来后便偏袒魔族,才令您……!”
“但那是事实。”兰缪尔说,“我不能因为你说出了事实而怨恨你。”
那位在哨塔上射了他一箭的士兵亚伯也来了,他憔悴得颧骨凹陷,似乎苍老了二十岁。
他手上带着镣铐,深深把额头贴在地上,甚至不敢说话。
兰缪尔把他拉起来,陪这个险些害死自己的士兵聊了许久。
最后对他说:“你的祖辈为了保护王国而与魔族战斗,是我们的英雄。纵使今后战火熄灭、人魔和解,昔日的英雄也不会被抹消其荣光。”
“当然,你作为士兵违抗军令,的确有罪。按照正常的律法接受惩罚吧。”
亚伯放声大哭着离去了。
渐渐地,更多伤害过圣君的
() 城民都来了,他们历数自己的罪状,兰缪尔都认真倾听。
后来人越来越多,圣君就隔三差五来到布雷特神殿的废墟前晃一圈,告诉牵挂他的人们,他很好,他不怪任何人。
就这样,他开导迷茫的人,劝慰悔恨的人,在这个冬天的尾声里宽恕了所有一切。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宫外的雪化了,早春的花开始吐苞。
兰缪尔讲完了他在深渊的最后一个故事,笔录官们也记完了厚厚的三个本子。
那天晚上,圣君兰缪尔和国君艾登坐在后花园里看星星时,前者低声说,他该走了。
艾登早有预料,但仍然心中沉重得不行。
“非走不可吗,兄长?你的身体还没有彻底痊愈,在深渊到底比不过皇宫……”
“不能说非走不可。”
兰缪尔喝了一口红茶,将瓷杯放下说:“我只是真的很想念魔王,如果可以,不想再拖了。”
艾登说不出话来。大爱无疆的神子,人生中第一次有了私心,他能怎么拒绝呢?
但他还是不放心,反复念叨着“魔族欺负你怎么办”、“深渊没吃没喝的委屈了兄长”、“万一魔王变心了呢”……又要兰缪尔带护卫,又要他带车队,恨不得把半个皇宫都给他搬过去。
兰缪尔哭笑不得:“你这是要给我收拾嫁妆?”
可惜嫁妆是带不走的。那道空间禁锢,圣君想办法弄个口子让自己进去就够吃力了,哪里还能带得了车马随从。最后艾登只好闷闷作罢。
再入深渊之事,兰缪尔并未向王国隐瞒。
他坦诚地向他的子民们交代了一切,包括对魔王的复杂感情。
“所以不要为我担心,”他在最后说,“请你们……替我爱你们自己,爱你们身边的每一位善良的同胞。”
不出意外,挽留之声铺天盖地而来,圣君将众人安抚好又花去几天时间。天气则彻底转暖了。
和煦的风带来万物复苏的消息,无数黄绿色的嫩芽破土而出,燕子站在新抽高的树枝上。
小路弯弯,一辆马车驶向结界崖的方向。
马车后是大批步行的人们,他们都是来送兰缪尔的。许多人追着马车,不舍地反复呼唤:
“圣君陛下,您还会回来吗?”
“圣君陛下,您一定要回来啊!”
“您可以带魔王回来的,无论怎样,要回来啊!”
马车的帘子打开,那银发紫眸的美丽魔族探出头,冲众人微笑着挥了挥手,坚定道:“会回来,会回来。”
一个小男孩大着胆子,将手里捏着的百合花插在了圣君的盘角下。他脸蛋红扑扑的,喊道:“圣君陛下,保重!”
七年前,圣君镣铐麻衣,独自跟随魔族的大军离开故乡。
七年后,无数人族子民沿途相送,陪圣君再次走了一遍这条路。
艾登亲自将兰缪尔送到结界崖上。
“兄长。”他红着眼说,“一定要记得回家。”
“一定。”兰缪尔认真地应下。他今天穿了一身绣了金花纹样的白色长袍,银灰发丝散落肩头。
他抬起右手鳞爪,一缕魔息缓缓释放出来。
如今圣君彻底魔化,原先肺腑的损伤也得到了治愈,已经能够如正常魔族那样使用血脉中的魔王魔息了。
“咦。”
但就在兰缪尔正要将手贴在那片空间禁锢上的时候,圣君皱了一下眉。
“怎么了,兄长?”艾登问。
“好像有些不对劲。”兰缪尔说。
这段时间,圣君忙于处理离开前的最后杂务,有几天没过来了。再看迦索的结界崖,积雪已彻底消融,山间长出了零散的花草,绿油油的一片中点缀着黄色和粉色,连石头缝里都挤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但魔王的身影不在了,木屋里也没有动静。
兰缪尔努力踮脚去看,只见山崖的半腰处隐隐有硝烟在往上冒。
“……”
兰缪尔的眼底立刻沉了下来。
他认得,那是魔族们驱使魔息战斗时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