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爸爸要回来噢

（时间：元年1月22日）

他进入了新元元年1月。如果用次元翻译法（假设有这种翻译法）翻译回去，是C034年3月。那是他本来应该回到他出生和成长并且很长一段日子跟素华一起成长最后跟素华长到一起去的亲爱的上海的日子，是他本来应该跟他和素华一起种植和培育会喊着爸爸雀跃的亲爱的可可和以以并跟她们三个大人小人相拥相抱相亲的日子。可是他却来到了另一个时间和空间。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们，看着她们听到牛航失联的消息，从预备好的欢呼雀跃跌入没有预备的痛苦中去的那种样子。他听得很清楚的是上海第二机场扩音器里放出的声音，那声音很大很响，响到了最后完全听不出具体内容的程度。他听到的是一种回音，也许是经过他的心的筛选的，那回音里有牛航，有失联，有节哀顺变。肯定有这些。

他终于敢正面地近距离地去看她们了。她们是模糊的。不是焦距问题，而是他的眼泪的问题，他的眼泪和她们的眼泪是流不到一起的了，却导致他看不清她们的眼泪，她们甚至可能看不到他的眼泪。尽管他使劲地把他的脸往前拱，甚至已经跟她们的脸拱成一堆了。可是没有触觉，没有气味，没有真实感。

3月本来是章程的幸福月份。他和素华是在3月2日领的证，也就是说，他们是那天去的婚姻登记处。举办婚礼的时间是3月28日。这是12年前的事情，也就是C022年3月。

选择3月28日不是偶然的。那是他们正式交往，也就是说正式成为男女朋友关系，5周年纪念日。

他说过，他们是同学，从同校不同系的校友开始，到了同专业的校友，也可以说是同学。

许多人也许记不住确立男女朋友关系的日子，可是章程是记得住的，根本不可能忘记。

因为他们在那天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

这个仪式办得有些地下。或者说有些像是阴谋。章程的阴谋。

那天是个星期六。他跟她约在梨园大酒店吃晚餐。其实那不是他们第一次餐饮约会。应该说，每隔一段日子，他就会无巧不巧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比如在学校图书馆门口，校园林荫道上，甚至周末在她父母住的俞园路上。第一次在俞园路上见面其实就不是偶然的，是他偶然地打听到的。但他只打听到她的父母住在俞园路上，但只说是少年宫旁边。可是他每个周末在那里逛，一逛就是好几个小时，半天。终于被他偶遇了。

一开始都是他偶然地遇到她。后来也有了她偶然遇到他的时候了。比如，在他父母住的思北路上。她当时说是到她的一个姑妈家里来的。很久以后，她才告诉他，她在那一带根本就没有亲戚。

再后来，他们就干脆微信相约了。

他说是他的阴谋，说的不是晚餐的事，而是晚餐以后的事。

因为梨园大酒店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就是说，是以住宿为主的。更因为，他的口袋里有一张卡片。是这个酒店的一张房卡。

但是，说是他的阴谋也是不对的。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其实在这之前，他们的眼睛已经经常性的陷入到对方的眼睛里去，拔不出来。有那种心里着火从眼睛里冒出火苗来的意思。

那天晚上，他们都刻意地多喝了一些酒。他们的手终于从桌子下面转移到了桌子上面，他说的是终于捏在了一起。

其实他们的手是经常捏在一起的。只是，每一次捏都要鼓半天的勇气。但每一次捏上了就轻易不会放开。

后来他就懂了，这里说的是很久以后，很久以后他才懂得了为什么之所以每次都要鼓半天勇气的原因恰恰是心里对对方非常在乎或者说非常喜欢或者说爱上了。

这回他们的手也是先在桌子下面偶遇的。然后，等拿到桌面上来，端起酒杯，再放下酒杯之后，他的手和她的小手都偶然地停留在了桌面上，而且很近，而且越来越近，直到相触，直到合成。

然后，他说：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再喝几杯好吗？他犹豫着。她却捏紧了他的手，用她的小手。

他的手更润滑了，因为他知道他在出汗，而且出得很多。

可是她说：好的。

她竟然说“好的”。她说得是那么的轻描淡写，柳絮飘扬。好像一切都是在意料之中，或者说期待之中，甚至是共同谋划的。

她说得很轻。但一点都没有责怪的意思。相反，他甚至听出她的语气里的一种高兴，还有一种激动。

最巧的是，可可和以以是在C023年3月2日问世的。

其实不完全是巧，他们是计算过日子的。在结婚一周年之后那几个月里，他们，章程和素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如胶似漆。有几天，他们就是在梨园大酒店里度过的。

当他们得知预产期是C023年3月8日时，都有一点小失望。

可是，3月2日，已经入夜了，她的肚子忽然开始剧痛。

他们赶紧去了医院。结果，就在C023年3月2日半夜11点05分的时候，可可出来了。中间隔了比较长的时间，眼看以以要3月3日见了，可是她偏偏在11点56分的时候也探出了头来。

她们俩还真的有时间观念。

这句话是素华后来对章程说的。

这回到奥曼开会，是3月3日早晨的飞机。恰好让他们有时间阖家庆祝两千金的生日。她们俩11岁的生日。

他们是在我们全家的福地梨园大酒店吃的生日晚餐。

回家后，章程抱着三个女子亲了又亲。

最后，他抱起他的两千金，左手抱着可可，右手抱着以以。他说：爸爸明天一早要出差，去开会了。你们要乖乖的啊。

以以当时回答他的那句话，当时他没觉得怎么，可现在想起来忽然觉得也有些不是滋味。她说的是：爸爸要回来噢！

素华当时打了一下她的小屁股，说：说什么哪？爸爸不回来到哪里去呀？

所谓一语成谶。这不是两语都成了谶了吗？

“爸爸要回来噢”这句话，初听觉得是小孩子无心说话不准确。可是现在想起来，却让他这个曾经听到但当初听到这话是不以为有什么的人特别的钻心。

还有，“爸爸不回来到哪里去呀”。这话是普通的正常的纠偏语。

可是，这两句话，连在一起来想，怎么让人觉得不是偶然说出来的，甚至不是他的妻女的嘴里说出来的，倒像是有谁把这话塞在她们的嘴里借她们的嘴说出来的。

就像在奥曼机场，那两位倒霉的最早倒下的同行，纪印和戴秉读，他们在奥曼机场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就有这种味道（就像那些话不是他们自己要说的，而只是从他们的嘴里出来的）。然后他们先后在那里倒下了，也像是，不是他们在倒下。倒像是，是别的什么东西倒下了。

结果是，她们大大小小三位女子在昨天（是昨天吗？我怎么觉得就是昨天的事呢？），在上海第二机场等着老公和爸爸的归来，等到的是牛航飞机失联的消息。

她们能受得了吗？爸爸果然没有回来。爸爸果然不知道去了哪里。

接下来的日子，她们一定会每天盼着，期待着。直到不能再期待的日子。期待还会延续下去。

他记得听到过一句话：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等待。

是明知道没有希望了但仍抱着希望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