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顿悟
黑暗中,守只觉得全身寒冷透骨,仿佛自己已经死了。忽然,他感到头痛欲裂,登时神志清晰,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迷雾中,周围还有水的哗哗声。过了片刻,他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只小船上。
他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四处张望,发现四周都是浓雾,方圆百里内白茫茫一片,守只能看到船身下的水。
小船使了片刻,守隐隐觉得,自己身处于一片汪洋之上,只是周围雾气腾腾,他根本就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想究竟是否正确。
于是,他便躺下去,静静等待着周围云开雾散的时刻。
他回想起方才与金瑞官的战斗,不禁懊恼不已,心道:“若不是我速度过慢,穷奇就不会抓住我,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堆事……”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甚么,伸手就扯开衣襟。
在他胸口赫然是金瑞官留下的伤口,此时旁边血迹斑斑。守呆在原处,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随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坐立不稳:他已经意识到,在他胸口的伤是个致命伤;他并不是一个傻子。
他瘫坐在小船上,脑中混乱。迷雾重重的地方,此时又多了几分阴森。他又开始回想与金瑞官的战斗,却意外地发现一旦金瑞官或者凶神的身影出现在自己脑海中时,一种无来由的恐惧感便油然而生,使他动弹不得,惊慌不已。
他忽然觉得,也许自己真的没有能力,也无法担起这拯救天下的重任。
想得越多,脑中越乱,无奈之下,他只得放空脑袋,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但脑海中偏偏又浮现出了陆琪的身影。
他惊坐而起,登时焦急不已,心中涌出了诸多问题:“陆琪现在怎么样?师兄师姐们怎么样?金瑞官要干甚么?他会不会对他们下手?他是不是认为我们和张家军勾结?五彩石被他拿到了么?”想到这里,他坐立不安,只想快点回去找到伙伴们,而当他看向船身下深不见底的水时,却又观望不前。
良久,他终于做出决定,纵身一跃。随着扑通一声,守感到浑身上下像是被浇了冰水,犹如千万个细小冰针从四面八方扎入皮肤,直透骨髓,寒冷刺骨。他不禁失声大叫,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小船上。
守呆若木鸡地坐在小船上,良久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不能游泳回去。
于是,他只能坐在小船上干等。小船在这水上飘着,上下轻轻摇荡,似一张摇床。守坐了一会,便躺了下来。虽然他不久前才刚刚醒来,可这时他已经感到身心疲累,只想沉沉睡去。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守。”守闻声坐起,却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中。院子周围的房子灰瓦白壁,甚是简朴。守微一愣神,随即发觉这个院子正是自己的家。他心中疑惑,便走向近处的一根石柱前,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触摸得到石柱。他又回首,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美妇人。
那美妇人看起来约有三十来岁,风姿卓越,安静端庄,就是脸苍白得有些病态。守看见这女子,先是呆了几秒,随后再也不能自已,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叫道:“娘!”
这个女子正是珵。她走向跪在地上的守,随后缓缓蹲下,摸着守的头,轻声道:“辛苦了。”守听闻此言,泪水夺眶而出,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珵扶他起身,随后拉着他,来到伙房。“你饿了么?”珵问道。守低头,才发现此时自己饥肠辘辘,便点了点头。珵笑道:“好罢,我给你做点吃的。”
守坐在桌子上,左顾右盼,感慨无已。这栋房子和他印象中的“家”毫无二致。听着炒菜声,闻着菜香,守看着珵的背影,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是欢喜,却又有些伤感。
过不多时,珵将两盘端上桌,随即在守面前坐下。守早已饥饿难忍,当下拾起筷子,一顿风卷残云,便将盘中餐一扫而光。
吃完饭,珵问道:“这些日子你过得怎么样?”守此时心中有千言万语,只想倾诉衷肠,当下便讲起自己如何从有佰之地逃跑,阴差阳错地来到北境长城,帮助铁骑关的长城守卫军击退饕餮大军并杀死饕餮王缙云子,又提到自己如何遇到陆琪与张珩,和二人前去安永城参加英雄宴,在那里遇见了驱灵门长老周灵均,还提到自己如何进入驱灵门,在驱灵门的种种事迹,如何被驱灵门派遣下山,前去万窟山,结果自己却被穷奇金瑞官杀死。
说到这里,守突然回过神来,问道:“娘,我们这是在……”
答案不言而喻,守并不是傻子,于是也没有把问题问完。珵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半晌,她忽然说道:“我很高兴,你没有被仇恨扭曲。”
守怔了一下,不知为何珵突然会说起“仇恨”这个话题,便问道:“此话怎讲?”
珵幽幽道:“仇恨是一个绝妙的动力,但它也会使人扭曲:因为仇恨,堕入黑暗的例子数不胜数;被仇恨扭曲的人,往往会变得毫无底线,因为仇恨推动着他们,使得他们不择手段……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报仇。”
守这时才发现自己虽然与凶神有不共戴天之仇,但自己似乎没有因此丧失良知,再听母亲的这段话却是她在很久以前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忽然冒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却听珵继续道:“所以我很高兴,看见你没有被仇恨扭曲……你依然是我熟悉的那个小孩,那个随和的小孩,那个善良的小孩……”
守点了点头,道:“娘,我不是小孩了。”
珵笑着道:“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个孩子。”守听她语气温柔关切,胸间一热,两行泪水流下脸颊。珵伸出手,抹掉他的眼泪,道:“都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哭……”守听她这么一说,顿时破涕为笑。
又过了一会,守开口道:“娘,我……”说到这里,却感觉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根本就说不出来。
珵道:“怎么了?”守深吸了几口气,道:“我太弱了。如果连穷奇都能轻松杀我的话,那那些凶神要杀我岂不更是易如反掌?”原来那一日他与允儿重逢之后,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报仇”这个包袱已经可以放下了,再后来又被金瑞官所杀,心神大受刺激,本被深深隐藏于心底那些对于责任的抗拒与矛盾心里以及对那群凶神恶煞的恐惧感突然间就又冒了出来。
珵看着守,守则低着头,不再言语,似乎也不敢看她的表情。虽然他这段话听起来暧昧不清,意图不明,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她瞬息之间就明白了他的真实用意。
就这样过了片刻,珵终于缓缓地说道:“所以你想放弃?”
守见自己心思被猜中,索性点点头,道:“这所谓的责任,所谓拯救天下的责任,太重了……对我来说……太重了。
“从小到大,我除了练灵力,就是吃饭睡觉;除了允儿,我在村里就不认识几个人。娘,我也是人,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难道这还是个奢望么?”
珵道:“你难道忘了,我从小到大教给你的东西么?”
守答道:“这不是‘何谓天下’的问题啊……我已经死了,为了杀死穷奇,结果反倒自己死了。即使我在驱灵门刻苦修炼了两年,结果遇到穷奇,我不还是被他轻松杀死?如果这样,那些凶神杀我岂不是易如反掌?我怎么打得过?”
珵道:“一点点挫折,难道就把你打到了么?接下来的路还有甚多挫折,这刚遇到一点,你难道就退缩了?”
守反问:“我已经死了,这难道还不够么?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挫折么?”
珵站了起来,一字一句道:“如果你就此放弃,死掉的便不只是你一个,而是普天之下的所有人。如果你放弃,那么一条一条鲜活的人命,最终只能成为一片尸山血海。你愿意看到么?”
不知怎地,守一听到这话,蓦地回想起京城,那般宏伟景象,那般人气鼎盛,仿佛就在自己眼前,令他如痴如醉,可就在一瞬间,那些街上的人就变成了一具具尸体,血流成河,腥臭无比。
在这尸山血海当中,还站着一个身穿青袍,眼神犀利的长发男子,狞笑着看着守,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身披金色甲胄的高大男子,以及一个羊面人身的怪人。在三人人头顶,盘旋着一条蓝色巨龙,还有一只正在燃烧的乌鸦。
“啊!”守失声叫起来,手却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一股冰凉气息传入体内,令他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身处于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珵和房子都已经不见踪影。
“你愿意看到么?”一道声音响起。守回头看去,却又惊又惧。在他身后,站着一个浓眉大眼,身高膀阔,穿着驱灵门灰袍的少年,不是他自己又是谁?
守向后跃出数步,喝道:“你是谁?”那另一个守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守又道:“你为甚么会在这里?”那另一个守回道:“不为甚么。”
这时,又有一道声音从守身后响起:“你是个容易安于现状的人,而你在驱灵门过得太安逸了,反而把这个道理忘了。你以为那安逸的生活是常态,却忘了你来驱灵门的最初目的:增强实力,来抗击凶神。”守听闻此言,猛地一回头,却见身后站着第三个自己。
守道:“拯救天下这么大的责任,我没有能力承担!”第二个守道:“你错了!你恰恰有着能承担这一责任的能力。
“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责任越大,能力就越大。当你有了能力,你能承担且要承担的责任就更大;当你承担起责任时,你同时就拥有了更大的力量:因为你的身份是五行族的传人,所以保卫天下、拯救苍生的责任就传承到你身上;因为你要拯救天下,于是你便获得了可以保卫天下的五行之力。”
守又叫道:“可那又怎样?我纵然身怀五行之力,在驱灵门也勤练不息,最后穷奇不还是轻轻松松地把我杀了?”第三个守回道:“不错,可那又怎么样?你以后会碰到的挫折只会更多,不会更少,难道你遇到这么一次挫折就放弃了?”这时,第二个守也开口了:“遇到一次挫折,那就再接再厉。”
守叫道:“这不公平!这一切不是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该承担的!”这时,那一前一后的两个守齐声道:“是啊,这世界从来都不是公平的,老天爷从来就不公平,可你又能怎么样?天命不可违,你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使出十二分努力,在你的分内做好你的事,履行你的责任!
“一个人的责任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人生来就要承担自己的那一份责任。身为五行族的最后一个幸存者,你要承担的责任便是拯救天下,从来都是。母亲从小就在给你讲五行族的故事,就是为了将他们的责任传承于你。你当真以为,你逃得掉这个责任么?你当真还要蒙蔽你的双眼么?
“这一路下来,你经历的所有事情,难道有哪一件和凶神无关么?难道这些事情,没有在时时刻刻提醒你,责任是无法逃避的么?”
守知他们言之有理,心中不免有些惭愧,不由得低下了头。另两个守此时一齐高声叫道:“责任,像是武会的对手。不论你多么恐惧,你的名字一定会被叫到,而那时候,不论你多害怕,多么恐惧,也终究是要上去与其战斗!”
这时,周围忽然亮了起来,守不由得举手遮住双眼,过了良久,他感觉双眼已经适应了周围的光亮,便缓缓将手移开。
他环顾周遭,发现自己依旧坐在伙房的桌子前,桌上的饭菜早已被自己吃光,而母亲正坐在他对面。
珵道:“如果你就此放弃,死掉的不只是你一个,而是普天之下的所有人。如果你放弃,那么一条一条鲜活的人命,最终只能成为一片尸山血海。你愿意看到么?”
守微一愣神,随即那鲜血遍地,尸体堆成山的一幕又出现在他眼前。
良久,他终于低下了头,道:“不愿意。”
珵听到他的答案,却没有直接接茬。过了片刻,她才道:“你只是在恐惧,是么?恐惧失败,恐惧挫折,是么?所以你一直想要逃避,是么?因为你安于现状,所以不想去面对责任,是么?”
守愣了一愣,随即忽然苦笑起来:“安于现状?恐惧?哈哈哈……也许罢……也许罢……”
珵道:“恐惧有用么?”
守低声下气地说道:“没用。”
珵又道:“怯懦,逃避,有用么?”
守再次摇了摇头,却不说话。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半晌,珵才说:“恐惧是你最大的阻碍:你害怕甚么,你的极限就是甚么。你因恐惧不敢面对,自然就不会前进;不前进,不思进取,原地踏步,你自然就已经到了你能力的极限。也许你根本没有激发自己的全部潜能,但你的恐惧阻碍了你,使你畏惧进步。你就永远达不到你真正的极限。
“醒醒罢!别恐惧了!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有前进才能。“
她话音刚落,守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只觉眼前阵阵发黑,随后忽然就失去了知觉。
黑暗中,又有一道声音响起:“不过有一天,我们聊起这个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人活着,其实最重要的,是过得无怨无悔。”却是陆琪的声音。
不一会,又有一道声音响起,却是守自己的声音,正对着他内心深处发问:“你如果现在放弃,以后会不会后悔做出这一选择?”
守叹了口气,过了良久,才答道:“会。我想……我会后悔。”
这时,从远处隐隐传来了哗哗水声。那水声越来越近。随后,守惊坐而起,汗流浃背,喘着粗气。片刻以后,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依旧在小船上。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梦境。可那场梦境,实在是过于真实,他不禁回想起梦中的那些话。
过了许久,他忽地仰天长笑,昔日母亲的谆谆教导在脑海间忽地清晰了起来,往日的矛盾心理也蓦然间云消雾散,只觉自己豁然开朗,心如明镜,许多不解的地府也领悟得透彻无比,整个人都似是重生了一般。
这时,周围忽然云开雾散,守止住笑声,抬起头来,左顾右盼,不禁呆住了。
此时,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小船飘在在一片汪洋之上。在守面前,有某种巨物正在缓缓逼近。看见此景,守不由得紧张起来,握紧拳头,做战斗状;他对这个地方完全不熟,自然不知道来者是善或不善,有可能还是某种海中的怪物。
小船离巨物越来越近。守定眼一看,随后放下拳头,因为他看见,那个屹立于海中的“巨物”,分明是一座座小岛,根本就不是甚么他以为的“怪物”。
而且他知道这些小岛是甚么。
《天地纲目》有云:幽冥,又称地府。黑暗中的汪洋,无边无际,有浓雾,雾后有群岛,名曰往生,其中有一岛,名曰酆岛,岛上有城,名曰酆都,又名地府,为阎王与阴灵的居住地。经过多日研究《天地纲目》,守对里面的内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此时自然就知道这些小岛是忘川的往生群岛。
果然,在往生群岛中间,有一座岛,比周围的其他岛要大上不少,上面建了一圈高耸的黑色城墙,根本就看不见城墙内究竟是甚么。守知道这座岛便是“酆岛”,而那座城墙便是酆都的城墙。
又行驶片刻,守才发现一件事:小船的速度自从离开浓雾,似乎就变得更快了,自己离酆岛也是越来越近。果然,没过一会,随着“嘎吱”一声,小船便停靠在了酆岛水畔。
守走下船,脚踏在灰色草坪上,往城墙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