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斗战胜佛
王落霞去世后,每年的10月1日,左坤民都会带着两个孩子,和父母一起来凤凰山待一天一夜。
第二年时,父亲躺在了凤凰山里。
第六年时,母亲也成了躺在凤凰山的人。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除了沉重的悲痛,还有混乱、不适。
这些年,两个孩子一直由母亲带,虽然母亲要求苛刻,经常换保姆和家教,但总归有孩子亲奶奶在身边,左坤民可以放心工作。
母亲离世的这一个月,左坤民忙丧葬之事,保姆和家教刚换走,没来得及招新人,孩子们暂时由李木子的妈妈带。李木子的爸爸是左坤民的至交,两家紧挨着。
但国庆期间,李木子的妈妈出国旅行,无法照看两个孩子。
“小小,假期这几天,你能帮我照看几天孩子吗?保姆、家教,我正在找。”左坤民说。
刘小尘低头看着孩子们假期的行程表,犹豫一下,道:“我愿意照顾小续和妍妍,只是我担心照顾不好他们。”
“不要有压力,小续和妍妍很喜欢你。陪着他们,安全,好好吃饭就行。”左坤民道。
10月2日这天早上,吃过早饭,下山。
左坤民单独开一辆车去工作,赵师傅开车载着刘小尘、左妍、左续,来到花家地北里的中央美术学院,看画展。
下车时,左妍和左续各自背着一个画袋,里面装着画材。刘小尘背着粉色帆布书包,装了热水、三明治、水果等吃食。赵师傅也跟着去展厅,一起照看孩子们。
这是刘小尘第一次看画展,憧憬且胆怯。走向展厅的路上,不禁想王老师曾说的话,暗暗给自己打气。
“面对未知的事物时,不惊、不惧、不畏,只是如真如实地去接受。”
想到这句话,刘小尘如在茫茫大海夜航的小船,看到了灯塔,心静定下来。刘小尘不再多想,带着孩子们,认真看眼前的作品。
一楼大厅是一组雕塑,很多人围着看,却极少有人说话。
保安在旁维持秩序,控制围过来的人流,管控人群跟雕像的距离。不断有人围过来,也有人离开。
刘小尘拉着左妍的手,赵师傅拉着左续,他们耐心且有序地跟随队伍慢慢前移。期间,透过人头,影影绰绰地看到雕像是几个孙悟空。
逐渐靠近,不知多久,他们终于站到了雕像前。看清作品的一刹那,刘小尘顿时头皮发麻,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
静谧的灯光里,两只孙悟空背对静站。它们各自手持半截金箍,中间以一根细长红线连接、隔距。它们都穿白革银甲的战袍,衣靴线条柔和,两肩、腰、两膝有怒目人头。两只孙悟空表情相同,微低头,似沉思;闭着眼,好像要睁开。
唯一不同的是它们头周的装饰,一只孙悟空头周围是一圈红色火焰,另一只头周围是一圈白色祥云。
不知为何,它们的神态看起来分明是安静、克制、内敛的,但却让人感觉它们体内蕴藏着巨大的能量。红色火焰和白色祥云的不同,让人想到。好像这股巨大的能量,因一心一念的不同,既可成魔,也可成佛。
还有两个其他造型的孙悟空雕像,一个孙悟空手竖金箍棒静站,另一个手横金箍棒盘腿打坐。表情皆是垂头闭目,神情安静有力。
这组雕塑的名字是《斗战胜佛》。
他们想多看会儿,但参观的人太多,保安不允许他们逗留太久。半驱半赶地离开,去下一处参观。
一个方形玻璃展柜里,黑色绒布上摆着一根细长的金条,旁边是一条等长等宽的光束。金条和光束下面有一张白色卡纸,黑色字体写着:一寸光阴,一寸金。
看到金灿灿的黄金,跟短短的光阴摆在一起,刘小尘内心震荡,对时间的宝贵性有真实的感知。又想到左坤民昨天下午说的话,打工挣钱的想法真正动摇。
老北京主题画展,名家画展,国画,雕塑,影像……
大概两个多小时后,只逛看了两层,不到一半的作品。孩子们累了,在休息区喝水,吃三明治、水果。
补充能量后,她们挑各自喜欢的画,临摹。
左续在莫兰迪的展区,席地而坐,对着一幅瓶瓶罐罐的画,用手掌大的小本子,指甲壳大的水彩颜料,调色,绘画。
左妍对着一组色彩绚丽、造型精美、细节丰富的唐卡临摹。左妍并不是完全按原画去画的,有的画几组花纹,有的只画图中心的佛。她只用一支细细的自动铅笔画,线条简洁、明了。
两人在同一层的不同展区,隔着一段距离。左续执意要刘小尘陪着他,赵师傅看左妍。
在莫兰迪画展中央,有两张长木凳,供人休息。
刘小尘坐于一张木凳,离左续三四米远的距离,远远地看着左续。周围的人走来走去,小声说话,左续不为所动,只是盘腿坐在地上,安静、专注地画画。
刘小尘想到信上所说,左续这孩子太闹腾,多动,不听话,只有画画的时候能好点。原来投入喜欢的事情,一个人的性情能如此不同。
长时间的等待,刘小尘看来来往往的人。
有人久久站在画前安静地凝视,有人站在画前嘟嘴做剪刀手自拍,还有的人匆匆晃一眼,拍张照片,便匆忙赶看下一处。
刘小尘正随意看着,突然闻到一股清淡、迷人的香味。
转看。身边坐着一位穿着白底浅蓝碎花旗袍的中年女人,盘发,气质优雅、安详,她认真注视面前的画。刘小尘偷偷吸气细闻,香味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一直到下午6点钟,美术馆闭馆,他们才出来。
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央美附近的一家西餐厅,点了意大利面,蘑菇汤,披萨,沙拉,一边吃,一边等他们的绘画老师过来。
老师要检查孩子们今天的临摹作品。
吃完饭十分钟后,孩子们的绘画老师出现了。
他姓韩,看起来是大学生模样,穿深色格子衫,黑色裤子,平头,皮肤白。
一见面,韩老师就笑,笑起来有点憨憨的,看着亲切、随和。韩老师笑呵呵坐下,也不打招呼,不寒暄,直接说:“妍妍,先把你的画拿来我看看。”
左妍把本子递过去,韩老师低头翻看,八张画,几分钟看完,然后抬头笑说:“你来我旁边,我给你改改。”
“这组莲花的花纹,像这种长线条,对控笔的要求比较高,你能画成这样很不容易,但,你看这样画是不是更好。”韩老师说着,一笔画了一条流畅、弯曲多变、有轻有重的长线条,特别有美感。
每张画一一改过去,韩老师既不训骂,也不过分夸赞,不担心六七岁的孩子能不能听懂,只是如实地告知、修改。左妍在旁边安静地听、看。
末了,韩老师说:“我下次给你带本古代棺材的画册吧,你临摹那上面的线条,那些工匠画的线条,真是厉害。那么长、复杂的线条,一笔画下来,现在极少有人能画出那样的线条了。”
韩老师又看左续的画,跟服务员要来一个纸杯,倒半杯清水,洗笔,沾水调水彩颜料。
边改边说:“你用水彩临摹莫兰迪的色彩,颜色调的还挺像,色彩层次、细节都可以,就是一贯的毛病,画面整体太散。”说着,提笔修改。
韩老师伸长胳膊,把画拿远了看,说:“你不要只盯细节,画一会儿,拿远了,眯眼看看整体。”
晚上8点半,韩老师点评,改完两个孩子的画,期间喝了杯冰咖啡。然后笑呵呵地告别离开。
回去路上,两个孩子都睡着了。
看着孩子们的睡脸,刘小尘终于放松下来,深吸口气,转看窗外。车流涌动,光影绰绰,不觉思绪涌动,内心感慨且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