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曲泽之子
“如何没有!当日不过微有不顺,你便如此责罚我与懿嫔,纯属自作孽。何况真正欲夺你性命之人,你自当明白——系她,不是我!”我上下牙齿‘咯咯’碰撞,尽显觳觫之心,面上却强自镇静下来,颤抖着说道:“你若不造孽,自不会有今日之下场,这一切皆属你咎由自取。”
陆氏声调转而极悲惨,呜呜哭泣,令人遍体发寒,不由得抖动如竹,自心底发颤,漫生出霜冻之意,“你可知我如何被他们以弓弦绞死,继而鞭尸焚骨?他们抓住我的脑袋,困住身躯,硬生生将弓弦在我脖子上紧紧勒住,你看,这里还有印痕呢。”阴森森言论间,露出脖颈,上面尽是鲜红细血条,仿佛深入骨骼。
“啊!”我惊叫起来,纵然身着枯黄金线绣芙蓉云锦妆花缎寝衣,寒意依旧深入肌骨,扯着被子一脚,抱膝埋头,手掌挡在面前,对她哭道:“你是自作孽,怨不得我,怨不得我,怨不得我······”
“主子,主子,您别是梦魇了,快醒醒。”
忽然间听到倚华焦急的声音,急忙直起身四处一抓,我哭喊道:“倚华,倚华!”
泪水自我的脸颊滑落,冰冷之下,滴醒梦魇,眼前有二盏温暖橘色蜜蜡烛光,纵隔着石榴红金线绣并蒂莲葡萄联珠对孔雀纹纱帐,令我安心不少。
“主子,您没事吧?”
眼见倚华注视着我,目光焦急而担忧、疼痛而忍耐,我方察觉自己紧抓着她的手掌,力道十分,将她微微暗淡的手臂抓出三个指甲印,正往外淌出几滴血珠,她面色亦苍白些许。
我急忙收了手,对她慌张愧疚道:“倚华,对不起,我······”
莺月与霜序自高几勾连云纹玉灯下走来,放下火折子,挂起帘帐,担忧柔声道:“主子,您没事吧?”
一摸自己面容,额上尽是冷汗,面颊已有两道湿淋淋的泪痕,急忙抹了去,强自笑道:“我,我没事。”
倚华不言语,径直递来温热手帕,我接过后轻擦一把,又被她服侍着饮了一口安神汤,暖入肺腑,温透五脏,方安下心来。
“主子,可要奴婢在您床下铺张被褥睡一晚?”接过青花玲珑瓷碗,倚华柔声问道,颇小心,生怕吓着了我。
我犹豫片刻方微微点头。
倚华松懈地对她们说道:“今晚我就睡在主子床下,你们回去好好歇着吧。”
莺月、霜序担忧地瞧了我一眼,出了寝屋。
待她取来被褥,欲熄灯之时,我立马拦住,惊慌道:“倚华,别熄灯,我——”
尚未言毕,倚华便安慰一笑道:“主子,奴婢不过熄一盏留一盏。”
我这才松懈下来,安心浅笑道:“那便好。”
待留一盏黄釉陶灯,屋内便如出现一团鬼火,似幽灵般神出鬼没,极为诡异。
仰躺着,盯着头顶那刺绣繁复而精妙的纯金线绣联珠帐上折射出来的金光,我心下再次空荡而揪紧,颤抖着轻声在这虚空无度之中喊了一句,“倚华。”
“奴婢在。”
柔和的声腔自床下温然响起,我心头的恐惧便少了大半,安定之中呼一口气,安心道:“无事。闻得你在一旁便好了,方才我当真吓坏了。”
“主子可是被陆氏的鬼魂吓着了?”倚华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闻得‘陆氏’二字,寒意登时涌上心头,我往被里缩了缩,蚊噫道,极为恐惧,轻轻一声,“嗯。”
“主子,您别怕。”倚华和声安慰道:“这宫里女人多,阴气重,日子一久,自然无妨了。您不过心魔罢了。”
“倚华——”我侧身偏头,对着那一盏鬼火光亮出神,小心问道:“你可做过噩梦?”
“主子,幼时入宫后,奴婢夜夜做噩梦,近些年才好些。”倚华迟疑了片刻,语中尽是心有余悸,转而带上了庆幸与欢喜,“幸而遇见了主子您。若非主子,只怕奴婢迟早与其它宫人那般,受尽折磨而亡。主子,这宫里并无鬼魂,唯有活人装神弄鬼。您不过心魔作祟罢了,安心歇息便是。若当真有鬼魂,陆氏之流为何不早早丧命。”语中尽是安慰。
困意浑然袭来,想是药效起了作用,轻合双眼,我口中噫喃道:“嗯。”随即迷迷糊糊睡去。
有倚华在床下陪伴,我一夜安好,再无梦靥入眠。
翌日一大早,闻得洛御女晋为正九品承衣,御殿众人皆感慨陆氏风云变化,转瞬变息间人头落地,富贵原在旦夕间。
惴惴不安中,懿嫔亦收敛不少。
早先我曾暗中吩咐,此番凌合在我用早膳时探听来报,消息算不上仔细,亦足够具体,“启禀主子,奴才查到恭成殿下乃一内御所出,名唤曲泽。难产诞下后便香消玉殒,死后亦无追谥。陛下特意命中宫好生照看这位皇子。”
思量片刻,我咽下一口牛乳粥,问道:“那你可知他现在何处?我入宫多时,若非琽贵嫔提点,只怕对他一无所知。”
凌合言简意赅道。“回主子话,恭成殿下身居凤仪宫侧殿凤凰殿,甚少出门。”
听罢,我只一味进食牛乳粥,不再出声。凌合亦合眼色地退下了。
早膳毕,我歪在榻上沉思片刻。
“主子可要见一见这位皇子?”莺月替我捶着腿,力道不轻不重,困惑问道。
“我身为庶母,总得拜会拜会。”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量中。
“主子,当日椒房殿内,显见恭成殿下乃禁忌,您为何如此费神?何况他并非得宠。”星回见我只用了半碗牛乳粥,便特意端来一碗新鲜牛乳所制的双色马蹄糕,黑白二色,乳香四溢,芝麻郁浓,疑惑不解道。
“不得宠?”我歪在榻上,嗤笑一声,拈了一块,细细品尝起来,牛乳的香气弥漫在我的唇齿之间,令人格外开胃。
“难道奴婢此言有误?”莺月疑惑起来。
“若当真不得宠,怎会交由中宫抚养?随意择它处即可,何须中宫‘好生’照看。”我一口口咽下腹,搓净指腹,起身离榻,一壁浣手一壁淡笑道,复上榻。
待到时辰久了,松软的疲乏压下了我的眼皮,正半阖着眼,只闻得身旁的倚华一壁捶腿,一壁费力思索着,缓缓道:“凌合适才所言曲泽,奴婢仿佛听过此名。”
“哦?”闻言,我一时惊奇,遽然睁眼,直起上身来,盯着倚华。
倚华一壁思量着,一壁细细地回禀道:“奴婢年幼、初入宫之时,曾听宫内老嬷嬷提及:当日先帝登基,专门照料当今陛下饮食之人便是这位曲泽。彼时,她侍奉帝太后,之后方被拨到陛下身边。原本不过看她烹饪手艺合陛下心意,孰料竟传出她暗中勾引陛下。若是年轻貌美之流,只怕帝太后还肯应允,许她低阶位分,只是曲泽着实较陛下年长许多。”
“原来如此。”我若有所思,追问道:“那她系何来历?”
倚华言简意赅,“乃帝太后身边首领内御——慎容。至于之前的身份、经历奴婢便一无所知了。”
“如此说来,帝太后与陛下之间理当和睦才是,如何——”我凝神费力思索,却毫无所获。
“仿佛——”倚华亦竭力回忆,过了一刻钟方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耳语道:“陛下认定当日曲泽之死乃帝太后所为。更甚者,当年宫中盛传昭温平后为帝太后所害。是而——”忽意识到此乃宫廷禁忌,忙止住口,面色带上了几分对未知的不安,低头埋首,默默以黄花梨木槌替我捶腿,不敢多言。
“如此说来,陛下可疑心她们二人之死与帝太后有关,故将太后幽禁思过楼?”霜序不知事态轻重,亦不曾为人所阻拦,一味地顺着思路想下去,继而神色古怪,语气低声而惊世骇俗道。
“据奴才打听,宫人皆如此纷传。”承文在旁寻得机会,低声应和道,神色颇沉重。
倚华似是不相信,微微蹙眉,垂首轻声道一句,“曲泽便罢,若系昭温平后之故,此举虽合情,亦有违孝道。”
我皱眉回忆道:“尚未入宫时,我曾听闻民间传言因帝太后喜好清静而定居思过楼,反思自己昔年之过。帝太后专心念佛,连带着民间亦风行礼佛之风,寺庙、佛堂比比皆是,倒不失为一桩美谈。”
“原来如此。”倚华怔怔道,却又落寞一声,尽是辛酸,“奴婢自小入宫,多年来长在御殿,原来外头已然如此。”
我心下微微感触,将她手中木槌放至踏旁高几上,握住她手,安慰道:“倚华,你放心,来日我定寻机会遣你出宫瞧瞧。”
“奴婢这厢先谢过主子了。只是,奴婢纵使能够出宫,宫外却早已物是人非——”她的语气依旧极度悲凉不能自禁,待见我失落模样,忙请罪行礼道:“奴婢多言了,望主子恕罪。”
“无妨。”我嘴角虽淡笑,心下亦隐隐失落。
至此,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