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学馆
翌日是个阴天,乌云成堆聚在空中,天地间一片昏暗。
宋韫没有点灯入睡的习惯,一觉醒来,发现殿内黑魆魆的,以为还是深夜。
她叹息着继续躺倒,翻个身想,这夜未免也太长了些。
长得就像沈宅后院一样,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正想着,又听帐外有细微脚步声,便试探着喊:“春音?”
帐外传来笑声:“殿下睡好了?”
温柔和煦,果然是春音。
宋韫枕着胳膊,闷闷嗯一声。
春音在外面点了灯,上前撩开帐子,低身进来:“殿下,该起了,今儿您不是要去崇文馆吗?”
宋韫闻言,混乱的脑袋瞬间清明,猛地想起她前世做的另一件荒唐事。
崇文馆隶属东宫门下,作为北玄最尊贵的学馆,向来只招皇亲国戚以及京官职事从三品往上之子为生。
换句话说,宋韫即便贵为皇女,却也是没资格进的。
可她为了见沈璎,对着皇座上的天子一哭二闹,直闹得天子心软成水,忙不迭下令吩咐在招生名单上添了宋韫的名字。
这样史无前例的举动无疑是遭人诟病的祸事。
但沉浸在愿景成真的美梦中的宋韫意识不到,而天子则是根本没在怕。
他的女儿,理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敢多嘴饶舌?
后来还是皇后苦口婆心两头劝,甚至搬出太子,好说歹说,皇帝才做出退让。
他为全女儿心愿,破格在招生章程上做了不少改动——生源一项,也多加一笔,成了“皇亲国戚以及从三品京官往上之子女”。
新规既出,朝中哗然。
保守的老臣们认为女子离家进学,和青年男子厮混一处,有伤风化。
而另批人则提出,崇文馆治学严谨,女子入学馆,拜严师,学圣礼,日后成家,于教养子女上是有利无害,应当大加提倡。
支持的和反对的在朝堂上好几次差点大打出手,但皇帝心意已决,坐观两方争斗更是烦不胜烦,于此事上谏的奏本看也不看,全部原模原样打回。
崇文馆招女学生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起初入学的只有两位公主并几位宗室郡主,经过一月的试点教学,学官博士认为女学生进馆并无不妥,甚至还能激励男学生们积极向学,便对太子建议扩大招生。
太子羸弱,耳根子又软,听着不是坏事,也就同意了。
谁想事情从此逐渐变了味。
先是宋韫明目张胆在学馆内对沈璎实施围追堵截,惹得馆内学子怨声载道。
后是清宁郡主贪恋美色,强纳胡思将军之孙胡佴为宠。
将门之人刚烈,胡佴一夜受辱,未等天明,便自缢于郡主床前。
若说宋韫强行入学起了个坏头,那清宁就是直接毁了崇文馆百年来的清名。
胡佴一事让最初反对女子进学的大臣激愤不已,他们联名上书,请宋严帝撤销女子可入学的规定,并为胡佴做主,重惩清宁郡主。
清宁郡主的父亲魏南王是宋韫的亲舅舅,宋严帝疼爱长女,也爱屋及乌地宠信着女儿的外祖家。
一面是朝廷重臣,一面是自家亲戚,宋严帝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为难到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的地步。
老臣们都是九曲心肠,见皇帝迟迟不下诏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为逼天子下决心,纷纷提出罢朝。
宋韫记得有天父皇跟她说,让她暂且不要去崇文馆,好好在宫里休息几日。
她不知道父皇那时在前朝已是“风刀霜剑严相逼”,还任性不肯,说快要考试了,沈璎复习功课很辛苦,她得给沈璎准备补汤。
当是时,父皇怎么回她的来着?
哦,对了,父皇摸着她的头,脸上的笑意变也没变一下。
他说:“好,我们昭阳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但只一点,不要累着自己。”
后来宋韫照常进出崇文馆,照常追逐沈璎,对父皇受的煎熬半点不知情。
很久以后,清宁郡主被送回晋北、削发为尼的消息传入宫中,她才知为平息朝臣怒火又不愿外祖家寒心,父皇错误地和起了稀泥。
削发为尼的惩罚看似严厉,但并不能真正抚慰胡家失去独子的伤痛。
胡思将军乃北玄开国大将,一生战功赫赫,受人敬仰。
他的儿子胡凯承袭父志,也是员猛将,十五年前在与南蛮部落作战时负伤,后医治无效,死在了战场上。
胡佴是遗腹子,也是胡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被清宁这个女中饿狼盯上,还没来得及给胡家留种就没了。
御史瞅准这件事,将矛头直指父皇,非要他做出决断。
父皇一气之下发了病,自此缠绵病榻,再没起来。
而魏南王不满独女下半生只能与青灯古佛相伴,对天家生出怨怼,即便之后宋韫公主封号被夺甚至于出嫁,他都未曾过问一句。
外祖这一家子,除了早死的母妃,全是些无情冷血的豺狼虎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