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苏青:往事
木鱼急促的吟唱宛若自地狱传出的呓语,神龛上供奉的白玉佛像眼底流潋着天底下最最慈悲的光辉。
本是初春,却袭来一阵急雨。
一时之间,院落中的那株桃树繁花摇落,温柔宛若云霞的颜色顷刻破碎一地。
蓝婉抓紧了手中敲击木鱼的犍稚,她的心从未曾这般慌乱过。
“求诸天神佛保佑,保佑弟子家小平……”
一声尖锐的嘶鸣撞破了蓝婉的祈求,她看见神龛上的佛像晃了一晃,随后被摔得四分五裂。
蓝婉呆愣住了,她瘫坐在蒲团上。
一滴蜡油从贡烛边缘滑落,滴溅在残破的佛头上,好似佛眼中流淌而出的一滴慈悲泪水。
一直躲在门外、身着素色圆领衣袍的男童听闻声响闯进门去,抱住了蓝婉。
“娘亲,不哭。”男童轻拍蓝婉的脊背,又抬起小手为她擦拭颊边的泪水。
蓝婉紧紧地抱着眼前的男童,这是她和苏扩的第四个孩子:苏青。
“你二哥和阿姊呢?”蓝婉擦干眼泪,又去收捡破碎的佛像。
“二哥在练功房,阿姊在房间里给我绣手帕。”男童回答,又蹲下身子帮着收捡那些碎片。
“青儿,你别碰,当心扎手。”蓝婉话音刚落,自己却被扎得鲜血直流。
男童赶忙掏出帕子给蓝婉包扎,正在此时,门房领着同族的一名族爷小跑着进来。
男童那双黑如曜石的眼瞳看见,族爷面色很是凝重。
门房将男童带至房外,不过片刻,男童便听见房内传出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
母亲哭至晕厥,六岁的他尚且年幼,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往后数个夜晚,他从睡梦中惊醒,总能闻得母亲低低哀泣。
直至闯入家门的锦衣卫将男童与他的母亲兄姊压跪在泥泞不堪的桃花树下,践踏着满地如锦的落花念出了那道“卖国求荣”的圣旨时,他才知,他的父亲与大哥已然战死,便连尸骨也被蛮夷之地的饿狼啃食。
皇帝开了恩。
念及苏扩为国征战多年,实有些功绩,他开了恩!
于是,男童与他的母亲、二哥、长姐被镣铐了双足,脖子上套上了沉重的枷板,踏上了长达千里的流放之路。
男童不会忘记,百姓对他的父亲究竟有多么爱戴。
在他们踏出京都城门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前来抗议的百姓,他们高呼冤枉,他们从来不信一心为国的封疆王会背叛大黎、背叛百姓。
可只要高坐在龙椅上的皇相信便足够了!
百姓的高喊终究被冰冷的刀枪堵在了喉咙里。
好在押解的解差对男童的父亲心有敬仰,走出京都地界后便为他们卸下了枷锁与镣铐。
可即便如此,一千里,他们还是走了三个月。
男童的二哥顾及他年幼,时常背着他,直走到足下生疮。
他们被流放于极北苦寒之地,栖身于人烟罕至的一间破旧茅草屋内。
蓝婉经受一路磨折,身子早便垮了,加上生活凄苦,食不果腹,不久便缠绵病榻。
请不起郎中喝不起汤药,男童便信着赤脚郎中的药方跟随二哥上山挖些草药熬炖。
入秋后,蓝婉的病愈发严重,常常夜里咳嗽以至呕血。
冷雨敲打,天气愈寒,附近的村民闻晓茅草屋内住着的是封疆王苏扩的妻儿,捐做了一床棉被送来,还并送了一些粮食。
他们说:“苏将军为国为民,他的妻儿不应受此劫难。”
蓝婉热泪盈眶,撑着瘦弱得不成样子的病体带领三个孩子给村民跪下,叩谢他们的帮扶。
男童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直至那个很是干燥的夜晚来临。
山风拂过山岗,发出的声响宛若恶鬼的咆哮。
蓝婉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男童紧紧地倚靠在她的身旁,二哥点起了昏暗的枯灯,阿姊自陶罐内倒出些不再温热的水用缺了一道口的陶碗捧到了木板搭起的床前。
蓝婉并未曾喝上这口水,当黑衣人闯进门来时,阿姊手中的陶碗当啷一声翻落在了地上。
枯灯险些熄灭,男童看见,他年仅十四岁的二哥拿起家中仅有的一把锄头同数名黑衣人周旋,直将他们逼出门外。
病弱已久的母亲不知因何突然有了力气,下去床榻抄起一根木棍随着二哥的脚步而去,合上房门之时只回头同阿姊道了声:“护好青儿!”
男童与阿姊缩在了茅屋一角,门外的兄长拼死顽抗,最后还是死在了黑衣人刀下。
蓝婉挡在了房门前,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是露着作为一个母亲那无边的绝望与沉重的悲怆。
她知道,她挡不住黑衣人。
“嘎呀——”
门开了,蓝婉倒在了地上,鲜红的血色一点接着一点洇湿了男童脚下的泥土。
母亲死了。
阿姊攥着他躲闪黑衣人的刀剑,直至枯灯被黑衣人掀翻,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周遭的一切,飞速地蔓延上屋顶,将他与阿姊囚禁火海。
黑衣人为保自身性命,撤了出去。
站在愈演愈烈的火势当中,男童并不恐惧。
他那时在想,能和娘亲、二哥、阿姊死在一起,已经很好了。
就在火舌即将卷上他的衣袖时,阿姊拽着尚未起火的棉被浸在了水缸中,将他扑倒在地,隔着湿透的被子将他护在了身下。
“青儿,如若你能火海逃生,便去朔州,去找越叔叔,他会帮你。”
“青儿,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这是阿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是阿姊被火烧身凄厉的惨叫。
黑衣人在火海之外守了好一会儿,见火势未有丝毫减小的趋势,认定两个孩子将被烧成灰烬,终于撤走。
男童在棉被里躲了很久很久,他已然听不见阿姊的声音,即便是右臂被烈火烧伤,他也忍着剧痛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他并不确定黑衣人究竟走了没有。
直至听见晨鸟的哀鸣,他方自被子中钻出。
他孤零零地站在被烧得焦黑的废墟里,宛如死去的母亲一般剧烈咳嗽以至身形佝偻。
彼时天刚破晓,借着天边探下的第一缕微光,他看见他十一岁的阿姊,被烧毁人形,尸骸同棉被粘在了一起,怎么扒也扒不下来。
他没有眼泪。
他在母亲的遗骸旁坐了一天一夜,终于站起身来,他想将母亲兄姊埋葬,又恐黑衣人折回,最后决意离开。
去朔州。
此去两千里,他孤身一人走了八个月。
这八个月里,他手上的烧伤恶化、化脓溃烂,偷得一壶烈酒治伤换来一顿毒打。
他风餐露宿、沿途乞讨,因从野狗嘴里抢食引来孩童的嘲笑与欺侮。
他曾在满月之夜听着狼嚎睡在不知名的坟包上,于他来说,人比鬼更加可怕。
令山木颤抖的呼呼风声中,他目光空洞地站在山岗上眺望未知的前路。
他想起曾有一名好心的大婶塞给他几块白面馒头,目露慈悲地问说:
“孩子,你的家在哪里?”
“我没有家。”
他这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