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1994年,一月
寒假
“赵和平,过年你妈妈回不回来看你呀?”
萧思齐趴在自己家墙头看着在菜地里拔草的赵和平问。
村里除了某些口无遮拦的,比如安老二家那口子,几乎所有的大人们对于安玉的事都极有默契的闭口不言。
他们想瞒着那个可怜的孩子,于是不得不连自己家的孩子一起瞒。
安惠穿着厚厚的红棉袄蹲在赵和平身旁,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把他拔过的草扒拉到一边。
雁山村虽然地处亚热带地区,但一月份的气温也还是很冷的,有些海拔高的山里甚至已经下了雪。
过去的半年里,赵和平循序渐进的改变着这具弱小身体的体质,跑步,游泳,练太极,后来又找到了一本五禽戏。
他把每天的时间细分成十二段,锻炼占据了其中的二分之一,学习占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就是吃饭睡觉。
而在这十二个时段里,安惠参与的就超过了四分之三,包括睡觉。
除了他在教室里上课她只能在教室外面趴着窗子看着他之外,就连课间他上厕所她都要站在门口等着他出来。
自从那天和苏小北两口子摊牌了之后,他就不用背着人偷偷看书了,苏小北宿舍里除了少儿不宜的书都被他看完了,趁着韩春风回县里述职的机会从家里把苏老爷子的藏书给带回来了半车。
赵和平把所有看过的书都牢牢记在脑子里,毕竟读书人和翻书人是两种人,而为了考试而看书的那些人,连翻书人都算不上。
这不是鄙视链,更不是谁比谁更清高,这是事实。
人们因为功利性而去翻书,就失去了书籍本身存在的意义。
仓颉造字是为了更好的记录这个世界发生过什么,也是为了弥补因为他的失误让轩辕在和榆罔的谈判过程里吃了大亏的错误。
而不是为了后来人把书籍文字变成科举和诸多考试用的。
所以,那些考得不好就骂出题老师的,骂错了对象,最应该骂的是炎帝姜榆罔!
跟你哥你算那么清楚干嘛?同父异母难道就不是亲哥了!?从你亲哥手里多拿几斤苞谷能让你多娶个媳妇咋的?要不是你斤斤计较,轩辕黄帝也不能气得在百岁高龄的时候还让仓颉去造字!
没有字就不会有书籍,没有书籍就不会有考试,这逻辑简直满分!蚩尤都想从传说里爬出来给你点个赞!
……
“赵和平!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萧思齐气的要从墙上爬过来,穿着过年的新衣服她又不敢跳,于是抠了一块土坷垃砸到他身旁。
“啊?哦,应该回的。”他从沉思里回过神,“我也不知道她回不回来。”
“哼!”萧思齐说道:“我爸妈会回来!”
安惠不甘示弱的站起来,叉着腰仰起小脸瞪着萧思齐:“我爸妈也会回来!哼!”
让你欺负我哥,哼!
赵和平哭笑不得的任由两个小姑娘互相瞪着对方,摇摇头也没说话。
冬天的阳光洒在宁静的小山村里,在墙头上的小姑娘身上罩上了一层氲。
小时候的萧思齐既活泼又有些任性,谁也不知道她长大之后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安静而冰冷的性格。
赵和平没有刻意的想过要去改变谁的命运,除了不想让一些难以挽回的悲剧发生之外,对于其他事情他都无动于衷。
赚钱改变生存条件,锻炼身体,带着安惠长大,这就是他在未来十年里要做的事情。
原本他最初的计划里并没有第三项。
可是每当他看着安惠那张越长越漂亮越精致的小脸,就会发现前世的有些记忆被篡改了,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竟然忘了安惠长大之后的样子。
这让他感到恐惧,同时也隐隐觉得这件事很重要。
但蝴蝶效应是不会因为当事人的主观性而降低它的效果的,反而有可能会增加某种效果。
比如墙头上的萧思齐和站在他身旁的安惠,她们俩的恩怨就是从这个傍晚开始的。
后来也因此互不相让的争了一辈子。
要知道她们中间有十年没见过面!
所以记仇这种事,男人大概是比不过女人的,不管她们长得有多漂亮,地位有多高,有多少追求者。
一旦涉及女性的尊严或者某个共同喜欢的男子,她们大概率会变成公羊派的忠实粉丝:仇,十世可报也!
……
在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历程之后,赵和平寄出去的其中一封信终于被送到收信人的手里。
“尊敬的董文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审阅我的来信,我写了一首歌,请您指点。”
信的正文很简单,董文接着看到后面的曲谱和填词,第一眼觉得有点意思,第二眼觉得不错,接着轻声哼了几句。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身为国家级的歌唱家,她的艺术造诣自然不凡,当她唱了三遍这首歌之后,她发现自己再也忘不掉那些旋律那些歌词。
她想了很久,很久,从早上想到了晚上,她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她拨通了一个电话。
“首长好,向您汇报一下,我想把我参加大赛的那首歌换成另外一首。”
“瞎胡闹,你那首歌上面已经定了,那是我们今年最重要的政治任务,你我都没权利更换。”
“首长您先别生气,我给您唱一遍,您先听听看?听完之后您再指示?”
“好,那你就唱一遍吧。”
等董文唱完了一遍,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首长!您觉得怎么样?”她试探着问道。
“电话里听不清楚,这样,你现在到团里,我通知他们一起过一遍。”
同样在京城。
在某大学的校园里,一个披肩长发的青年收到了一封从遥远西南边陲小镇上给他寄来的一封信,厚厚的一封信。
从收到信的那天,他就把写下那些歌给他的陌生人当成了自己的偶像,同样的,还有他同宿舍的兄弟们。
那个陌生人把那些歌送给他,同时也请他帮忙把另一封信转寄给他的老熟人。
很多年后,人们提到这一年,都戏称为风平元年。
………
春节的时候,大人们没有回来。
安华两口子给家里拍了封电报,全文只有五个字和两个逗号一个句号:妈,忙,过年回。
除夕这天二叔三叔分别打发孩子给老太太端来一碗肉,一老两小三个人早早的吃了年夜饭,围着火盆烤火,老太太在火盆里烤着红薯玉米煨着花生。
家里既没有电视可以看春晚,也没有闲钱去买鞭炮,对联是赵和平从孟杰他们那笔汇款里省下来花了一块钱在镇上买的红纸,在韩春风的宿舍里自己拿毛笔写的,为此还给安惠买了五颗大白兔奶糖作为封口费。
拿回家之后无中生友骗老太太说是镇上卖字的那位算命老先生送的。
龙翔华夏迎新岁,神犬护宅镇八方
自己写的春联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这是他最美好的愿望。
因为没有电视,所以他不知道,这年的春晚演唱的歌曲,有三首歌是他寄出去的人唱的,也是他写的。
他忘了,这个时代的银行业务还处于纸质时代,要一层一层向上汇总数据,然后才更新到相对的区域分点,并不是别人给他存了钱,他就能马上在这边领到的。
当然也有比较快捷的办法,比如汇款单,比如不记名存单。
但是,他在寄出去的那些信里只留了自己的农村信用社账号,别人若是要想给他回信寄过来,只能得到一个查无此人的回执。
他是在看从大伯家里摸回来的本草纲目时才猛然发现这个致命疏漏的。
他当时正沮丧的想,是不是不同时代的人审美不一样,才让他寄出去的那些歌石沉大海。
不然有了钱,就可以买台电视让奶奶和安惠也能看上春晚了。
安惠穿着新衣服坐在哥哥怀里,她倒是对能不能看春晚无所谓,毕竟也没概念。
变形金刚铁臂阿童木,离80后的农村孩子太远了,即便他们能在宇宙里自由穿梭,也到不了贫困家庭孩子们的眼睛和耳朵里。
别人家放鞭炮的时候,安惠在哥哥怀里拍着小手奶声奶气的唱着:
新年好呀
新年好呀
祝福大家新年好
我们唱歌
我们跳舞
祝福大家新年好
老太太照看着火盆里的红薯玉米和花生,嘴唇微动的自言自语着。
她虽然不识字,但是她早就敏锐的意识到自己的孙子和从前不一样。
赵和平听到老太太轻声的喃喃自语,他心里突然一震。
“奶,您在说什么呀?”
老太太的眼神盯着火盆里的火,仿若未闻。
“奶,我要尿尿。”安惠拉着奶奶的手说。
“哦哦,好,奶带你去厕所。”
赵和平看着老太太的背影,心里很疑惑。
记忆里的奶奶一直都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可那时候他还太小,根本不知道她都在说些什么。
可刚才他明明听到的是“去哪里了呢?去哪里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