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昨儿夜半,王瑜突然邪风入体,咳嗽不起。梁佩秋连夜去请大夫,折腾一宿没来得及合眼。
早上王瑜寒热消退了些,整个人不再发寒打怵,服了汤药睡下后,梁佩秋回到小青苑换了身干净衣裳,用热水净面驱除了些困意,尔后从厨房端了清粥并两样小菜,送去祠堂。
原以为王云仙跪了半宿,膝盖约莫麻了,回头得问大夫求个热敷的药袋,谁想门一开,里头睡得正香。
迷迷糊糊听见脚步声,似因被吵醒而不满,王云仙还皱着眉头吧唧了下嘴,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体。
待看清面前的人是梁佩秋,他身子一软又瘫了下去。
“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来了?”他挠挠发昏的脑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梁佩秋见他衣衫凌乱,发髻半是松散,外袍被垫在身下皱得不成样子,一缕头发还挂在嘴角,眼睛上沾着眼屎,摇摇头,放弃了到嘴边的话。
“师父昨儿气了半夜,才将将睡着。你先喝点粥填补填补肚子,等师父醒来可就吃不着了。”她没说王瑜生病,怕这小子自责,回头睡得不香了。
王云仙一根筋的脑袋没有多想,梁佩秋说啥是啥,瞅了眼提篮里的清粥,老大不情愿地嘟哝起来。
“我饿了一晚上,你就给我吃这?”
梁佩秋没好气:“那你想吃什么?”
他倒还认真思索起来:“这时候如果能来只新鲜、热乎、软烂,可口的猪蹄该多好呀,那皮儿又酥又软,肉汁儿香得流油,炖到十分入味,不用嚼吧舌头一抿就化了,当真绝世美味呀。”
梁佩秋看他美得快流口水,把小菜重重放到面前:“醒醒吧,好了伤疤忘了疼,好不容易长出的牙,又不要了?”
“上回就是个意外!再说了,是你家乡的猪蹄没炖烂才害苦了我,我要吃也不吃你家乡来的猪蹄!”
“甭管哪来的猪蹄,现在都没有,你爱吃不吃吧。”
眼看梁佩秋态度不好,王云仙小心觑她一眼,见她双眼乌青,神色疲惫,嘴唇有些微干裂,当即双膝一拢,收起少爷架子,捧着粥喝了起来。
喝到一半,把碗递过去。
梁佩秋也不嫌弃,就着剩下的半碗粥,暖了暖胃。
“昨儿个多亏了那谁的书童,不过话说回来,他怎么那么巧也在县衙呀?”
王云仙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扫过梁佩秋全身上下。
见她不说话,他自个儿回过味来,嘴角一撇:“我跑了之后你去找姓徐的帮忙了?”
“不是。”
不知为何,她不想再和王云仙事无巨细讲起徐稚柳,只道,“这事儿有些复杂,改天再同你细说。”
王云仙自知这些日子他不在,她和徐稚柳的关系飞速增进,两人如今也有了秘密,且还要瞒着他。
他酸得冒泡,双臂交叉审视着梁佩秋:“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背着我……”
“你打住。”
梁佩秋放下碗,把小菜一一收回提篮,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就将人堵了回去。
王云仙心里憋屈,奈何前儿个才做错了事,又好不容易同她和好,敢怒不敢言的,重重哼了一声,背过头去。
梁佩秋却是想起昨儿惊险的一幕。
时年冲进巷子时,她当真以为他们要无路可走被张文思的人马捉回去,谁知等了半晌,后面竟然没了追踪。
仔细一看,县衙的人被巡检司堵在了巷口。
想必是徐稚柳提前安排的。
他和吴寅一个存心结交,一个暗怀欣赏,走到一起也不奇怪。
只是不知,他如何拖住张文思,为她争取的那些时间?张文思可有对他起疑?
正想着,一阵吵杂声涌入院子。
梁佩秋刚一起身,王瑜身边的大管事四六来报,说是县衙来了人马,要搜索朝廷要犯。
王云仙一个哆嗦险些磕破脑袋,忙躲到梁佩秋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衣袖:“佩、佩秋,怎么回事?是来抓我们的吗?难道我们露馅了?还是婉娘死了?不、不会吧……”
“你先冷静。”
梁佩秋拍拍他的手,眼里闪过一丝疑虑,旋即道,“若当真把你抓了去,你就咬死了别松口,只消承认昨晚去县衙拜访过张大人,久不见张大人露面就先回来了,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知晓。”
“那你呢?”
“我从未去过县衙,他们没有证据,如何能随便拿我?”
王云仙见她此时仍旧一派云淡风轻,甚至嘴角有丝丝笑意,自觉她有些陌生的同时,不安也得到了缓解,心稍稍放下。
梁佩秋不知他们走后发生了什么,为何张文思会那么快洞察到不对劲,派了人马去追他们。也不知道婉娘如今怎样了,可婉娘既是都蛮之人,与张文思必有勾结,此事事关南边暴乱,他们一介平民,绝对不能介入。
否则王云仙窃宝兜售,也可能被诬陷为襄助反贼叛乱,到时候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在短短时间内将涉及此事的诸多线索都过了一遍,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能站在王云仙的身前。
外头的吵杂声越来越近,正当她准备将王云仙藏起时,又一名小厮急吼吼跑了过来。
梁佩秋朝外看去,只见一群身着红黑配色官服的人马,气势汹汹迫近而来。
她立刻将王云仙往里头一推,迎上前去,挡在祠堂门前。
“官差大人请留步,前面是我安庆窑的祖宗祠堂,外人不能擅闯。大人既是公务造访,不知可有搜查文书?”
对方显是有备而来,当即出示盖过县令公章的抓捕文书,只匆匆给梁佩秋看了一眼,随即收回。
梁佩秋还要再问,对方以重要案情需要保密为由,阻止了她。
梁佩秋也不怯弱,迎上为首之人凶厉的目光:“大人,我安庆窑在景德镇也算数一数二的窑口,今日大人带大批人马进来搜查,若不能明示缘由,恐会引起窑工们的慌乱,也有损我安庆窑的名声。大人应该知道,安庆窑为官窑钦定,每年为上贡御用瓷和御窑厂合作,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吧?”
“你吓唬我?”
“草民不敢,只是大人若要搜查我家祖宗祠堂,至少要告诉草民搜索何人吧?我等也好配合大人行事。”
“呸,升斗小民哪来的资格向我问话,滚开!”
为首官差当即一脚,眼看就要踹到梁佩秋的小腹,横空飞来一柄剑鞘,重重击打在他的腿腹。
一声惨叫划破天空,对方收回了脚。
此官差是张文思从府衙带来的,近身随侍多年,和张文思一样泡在锦绣浮华里,早不知何为民间疾苦,生就一副狂悖的性子,谁都不放在眼中。
更何况他初到景德镇不久,哪晓得什么“小神爷”?就算知晓也不屑一顾。
眼下遭人偷袭,他顿觉威严扫地,怒吼道:“是谁!胆敢袭击官差,不要命了?”
“是吗?谁敢要本官的命?”吴寅不乏情感的声音,冷冰冰从后方传来。
官差见来人为两名男子,为首即说话之人,长相魁梧,乃是之前见过的巡检司衙署新来的大人,据说是这位大人亲自绑了安十九押送回京,其父乃当朝三品大员,轻易得罪不起。
他身旁则是一位身着黛色长衫的男子,腰间系着一枚普普通通的石头,看打扮瞧不出身份,只其身姿颀长,剑眉星目,丢到人群里是一眼就能瞧见的程度。
长相优越不说,还有股说不出的凌然气质。冷淡间带着矜贵,叫人不敢轻视。
他的嚣张气焰当即萎靡下去,对吴寅客气行了一礼。
吴寅问他为何擅闯民窑,他也不心虚,直言自己是受命行事。吴寅遂朝他索要搜捕文书,他迟疑再三,不肯递交。
吴寅上前一步,即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人手腕刺痛,再定睛一看,文书已到了吴寅手里。
吴寅勾着嘴角,漫不经心地展开文书一看,笑了:“这是谁写的,比我一个大老粗还没得见识!你家大人没有师爷吗?再怎么紧要的犯人,文书上没有任何信息,你如何抓人?”
“我……属下得大人亲口叮嘱,将犯人形貌都记了在心里。”
“是吗?那他们呢?”吴寅扫过跟在他后面的一个个官差,“他们也是你家大人一个个口述的?你家大人可真清闲呐!”
那官差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吴寅还要再说什么,被身旁的人拦住。
“有吴大人在此坐镇,且让官差们搜吧。今日若不里里外外搜一遍,恐怕安庆窑撇不开嫌疑。”
徐稚柳说完,对吴寅和不远处的梁佩秋依次颔首示意。
梁佩秋得他准话,方才让管家仆役们让开一条道。
为首的官差定定看了徐稚柳一眼,不再多话,令身后官差四散开来,向着安庆窑各处跑去。
梁佩秋则叫人拿出几把椅子,又奉上茶点。
那官差搜了一圈回来后,见吴寅大马金刀坐在祠堂门口,脚步顿了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消半柱香功夫就带着人马撤去了。
随后,安庆窑众人松了口气,也都各自离开。
祠堂前只剩下梁佩秋几人。
梁佩秋拱手向吴寅道谢,吴寅抬手打断:“别,我这人嫌麻烦,记不住那些个事,你们俩的人情就记一个人头上。”
他左右看看,“是你还是他?”
徐稚柳拨开他的手,淡淡一笑:“吴兄,别同她开玩笑了。今日多谢你,可否容我同佩秋说两句话?”
吴寅扬眉,玩味的眼神在二人间逡巡一个来回,尔后识趣地走去一旁。
徐稚柳见他走远了,方才问道:“有没有吓到?”
梁佩秋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没有。”
“那有没有伤到哪里?”
“也没有,你不用担心,幸好你们来得及时。”
见他仍是一副不赞同的眼神,她大大方方展开手臂转了一圈,任由他看。
确定她没有受伤,徐稚柳这才满意,主动解释:“昨晚你们离开后,巡检司人马帮忙斡旋,拖住住了县衙的官差,我以为他们就此回撤了。没想到一早吴寅过来找我,说是县衙的人搜了一夜,没有消停。我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在找王少东家,不过此事因他而起,估计和他脱不了干系,遂和吴寅一道过来看看。”
梁佩秋回想刚才的情形,当真惊险。好在吴寅身份摆在这儿,压了对方一头,不然就算他们要找的不是王云仙,恐怕也要吃点苦头了。
这么一想,她又觉察到什么:“你是说县衙的人在镇上搜了一夜?”
“是,看起来当真有什么朝廷要犯跑了。”
梁佩秋猛的睁大眼睛。
徐稚柳问:“你知道是谁?”
他们昨日分开匆忙,尔后各自行事,还没来得及接洽,是以徐稚柳并不知晓婉娘的身份。
她将昨日发生的情况一一告知,推测道:“可能婉娘跑了,张文思是在找她?”
徐稚柳细细想过一遍,赞同她的看法。
如果婉娘来自都蛮,即是张文思挑动叛乱的重要人证,张文思怎么可能让她活着回去?
婉娘倘若被灭了活口,此事被张文思摁下去,那么王云仙或许不会有恙。可一旦婉娘逃脱或落入他人之手,王云仙窃宝一事,就有了暴露的危险。
富家子弟不争气,贩卖传家宝为妓女赎身,此事说得再难听也不影响生死,坏就坏在婉娘身份特殊,王云仙恐有通敌之嫌。
她当下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绝对不能让婉娘离开。可是,难道要任由婉娘被张文思杀害吗?
徐稚柳见她神色几变,依旧是为这王少东家发愁,心头掠过一丝说不出的不快。
随后瞥见不远处的祠堂里,隐匿在门后阴影里的少年,见他将他们二人谈话都一一听了去,徐稚柳的眸色瞬间冷淡下来。
“你不必太担心,婉娘那边交给我来处理。不管发生何事,你只管装聋作哑不承认就行。”
“可是……”
不待她开口,徐稚柳又靠近一步。
两人离得很近,春日的晨晖洒落在她眉眼唇间,她讶异地抬头,眼角余光都是他。
徐稚柳从未觉得晨曦的光芒如此温暖柔和过。
想起昨晚落在脚边枯萎的梨花,春华秋实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过去那些年每每夜巡他独自一人经历春夏,从未有过那样的心情,让他恍惚觉得,即便满世界英华璀璨,可只要她不在,就统统失了色。
他的声音带着股沉稳的力量,诱使她深陷其中。
“佩秋,你过去久居深宅,不理窑务,原先我觉得这样或于你日后行商不利。如今想来并非坏事,眼下景德镇是多事之秋,太监的顽固势力尚未根除,张文思其人也工于心计,你且安心留在窑厂,就像以前一样守着一方炉火,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问,做一个闲人,万事等我消息,好吗?”
“那你呢?你怎么办?”
她眼里写满了对他的担忧,在徐稚柳看来只觉宽怀,嘴角不觉染上笑意。
“我会交代府里的管事和时年,发生任何情况,你随时来找我。任何时候,湖田窑的大门都会为你敞开。”
他还要再说什么,王云仙忽然大步过来,连声咳嗽。
梁佩秋转头看去,就见他瞪着一双铜铃大眼,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你们当着我的面调情,当我是死人吗?
梁佩秋顿时羞赧,朝他挤眼睛,无声说着:不合适不合适,快收起你那个眼神。
王云仙全然不理。
此时,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的徐稚柳,幽幽开了口:“佩秋,还有一事我想问你,昨日……你是否装扮成婉娘,换了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