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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周元不是没有想过后路。

前儿州府来了一封信,信使一路送进内院时,他正好在陪安十九说话,不经意间一瞥,看到上面戳着布政使司的印章。他料是孙旻来信,本欲与安十九讨论一下后面计划,不想安十九直接将信折入袖中。

那一刻,他陡然意识到,或许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二人一路走进占地广阔、亭台叠丽的安府后院,远远听到一阵笙歌,伴着舞姬们袅娜身姿跃入眼前,梁佩秋逐渐看清月台上躺卧的身影。如此耽于享乐,实在没瞧出半点大病一场的模样。

她翘起嘴角,周元体察到她没有说出口的揶揄,掩了掩鼻,压低声音道:“大人很少请舞乐班子回府,这还是今年头一遭。”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梁佩秋听懂了,朝周元颔首致谢。

他们在水榭处说话,能清晰瞧见月台的情形,反之月台上的人也能清晰看到他们。周元离去后半晌功夫,安十九没有任何反应,梁佩秋也乐得自在,在回廊坐下,静静观赏舞姬们的表演。

无声的对峙中,安十九终而败下阵来,大骂了一通,将舞乐班子都赶下去后,方才回首看向梁佩秋:“怎么?怕我撕了你,不敢上前来?”

梁佩秋深知这一天早晚会来,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衣袂,信步上前。

安十九实在厌烦透了她这副不怕死的样子,茶台上的酒杯盏盘被他弄得哐哐响,如此还嫌不够,一手扫落在地后,大步上前,捏住梁佩秋下巴。

“看我拿你没有办法,很是高兴吧?”他指骨间一个用力,将她本就苍白消瘦的脸几乎捏得变形。

孤身单薄的女子在他掌下,便如这一地的瓷,美丽易碎。

安十九心里陡然升起隐秘的快活,她骨头越硬,他的掌控就越有成就。他不禁想到,将她压在不止掌下的地方,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忍不住地欺身上前,“还有更能让你高兴的事,想不想听?”

“我呸,滚远点!”

不同于阳刚男子的一股被阉割的脂粉气萦绕在鼻间,梁佩秋毫不掩饰地作呕。安十九被彻底激怒,五指收拢发出一阵细碎的咯噔声。

就在梁佩秋以为下巴要被卸掉时,身体猛然遭到一波斜冲,整个人被掼摔在地。她剧烈喘息着,手指一下下摩擦下巴,试图弄掉安十九在那里留下的触感。

一抬头,对上安十九狰狞的面孔。

“就这么厌恶我?当初又为何给我上药!”

“我说过的,一切不过逢场作戏。”

“好,好啊,倒是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欺人辱人的本事。”

“和你比起来,我算不得什么。”

“伶牙俐齿!”

安十九甩了甩衣袖,拖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坐在她面前,“和你说个好消息,我干爹倒台了。”

梁佩秋的眼底猝然闪过一道光。

安十九没有错过那道光。他为那道光的出现而惋惜,倘或换作任何一个和他有关的时刻,兴许都不至于把他逼到这份上。

“没有了备受皇帝信重的司礼大监撑腰,小十九算哪根葱呢?谁都能上来踩一脚。我记得你幼年读过书,便没有读过,也该听说过司礼监吧?司礼监是那座皇城权力最大的太监机构,掌管内外奏章。内阁主票拟权,皇帝主批红权,然而那些雪片似的奏章皇帝一个人怎么看得完呢,于是司礼监负责抄录和摘选票拟内容,代皇帝行使批红权。司礼监秉笔太监就是全天下唯一可以压制内阁票拟权的人……”

安十九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那人是我干爹呀,我以为在被卖身为奴后,他会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干爹啊,该怎么说才好呢。”

那位权倾朝野的宦官,既是他的天,也是他的狱。小十九在成为小十九时,正是安乾如日中天时。

“你可知我为何能被派来景德镇督陶?那时候干爹有多风光呢——文官集体上疏弹劾他十四大罪,京官与地方官员联手,接连半个月各地弹劾不断,然而,我那位风一吹就能掉泪的干爹,只是在皇帝床前哭了两日,第三日病倒,病中一再请辞回乡,皇帝就不忍心再查下去了。”

何谓大伴?一手养大,一心算计。既晓得皇帝软肋在哪里,又能摸清皇帝于时局的态度,左右逢源,如何不能致胜?

“随后,干爹立刻亮出屠刀,先以结党营私罪向文官发难,随后包办圣旨,替皇帝行事。仅仅一个月,数位资深老臣辞职回家,就连当时公认的一位清官、好官,时任内阁首辅的大臣也被迫请退。就这样干爹还不放心,为了赶尽杀绝,他以行贿罪设计构陷了那一批官员,以内阁首辅为首,皆遭到极刑。”

安十九陷入回忆,“早年时,那位首辅在内学堂教书,我曾有幸听过他的课,那位实在是一个……一个好人。”

好到什么程度?满朝文武,不分派系,公认其为千年以来唯一人,不求家财万贯,不求出将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疆土,家国百姓为先,有慨然雄浑之气,万刃加身不改其志。

他的死彻底激怒了现今以吴方圆为首的一帮文臣,这帮人宁九死也要为其明志洗冤,重振朝纲。

无数个梦醒时分,当安十九回想那位阁臣的死状时,既为安乾的狠辣感到恶寒,也为文臣风骨感到恐惧。

这一生,既入了阉门,注定死不足惜。

后面的事应该不难想象了,他那位干爹的下场。

这是梁佩秋第一次听安十九提起他的私事,有些隐秘,也有些心惊。她对朝堂的认知的确有限,在徐稚柳死之前,她的明月高山仍止步于年少时一腔热忱,不过伴随着这几年的锤炼,她已不再是昔日的她。

纵然那片皇城离她很遥远,纵然那里的权利斗争动辄生死,然而处在任何一个地方,人之性总是大同小异。

权利和自由,向来两难。

走过徐稚柳走过的路,淋过同样漫长的雨,尝过比苦和恨更深的愁,方才懂得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的可贵。

如果说,安乾是文官头上那片乌云的话,安十九便是他们这帮每日为了生存头破血流的老百姓头上的乌云。她并不为安十九感到可怜可悲,走到这一步,皆是各人选择。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不高兴吗?”安十九倾身向前,再度捏住梁佩秋的下巴,这次他动作轻缓了许多,指腹薄茧摩挲在女人光滑肌肤上,带来沙沙触感。

“前朝也有个太监,极盛之期比我干爹有过之无不及。那人离开京城时仍有车马四十多辆,仆人数百,卫队上千。然而他甚至没能回到家乡,仅在数十里外就死了,死后尸体还被挖出来凌迟千刀。他一死,对食就被发配浣衣局乱棍打死,他的养子们也很快遭了报复,被处斩的被处斩,被发配的被发配,被抄家的被抄家。那一年年尾到第二年年中,朝廷痛骂阉党以及检举阉党的文书数倍不止,堪称数十年未有盛况。你可知那一年共计处理了多少阉党?“

安十九盯着她的眼睛,徐徐说出一个数,“二百六十多个,而今……万庆十四年死掉的阉人里,也会有我一席之地吧?”

梁佩秋一动不动,端由他凝睇着自己,把玩掌下尤物。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安十九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女人和男人的不同。

不过,这样的体会并不深刻,因他深知自己并不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许多人眼里,他甚至连男人都不算。

阴不阴阳不阳的鬼罢了。

“怎么不说话?我下场凄惨,你该喜不自胜才是。”

“我当然高兴,倘若真有那样一天,向你尸体凌迟千刀中的一刀也该有我一份。”

“呵,如此说来,我应该可以瞑目了。”他这么说着,话锋忽然一转,“不过,在那天来临之前,你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处境吧。”

梁佩秋并不为惧,即便被他掌在手下,仍旧高高扬着头颅,没有流露半分被狎昵的逢迎。

安十九看她活像个不屈的圣人,连连发笑:“我知道你不怕死,也不怕受辱,可你是不是得意太早了?我若事败,孙旻逃不了失察之责,况我贪墨的家财都填进了万寿瓷和冬令瓷,他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如此一来,我们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撇不开谁。有江西土皇帝作倚仗,就算没了司礼监大监,安十九还是可以活。”

他这番话可谓露骨,将身上最后一层聊以遮羞的布撕了个干净。先前以陶业监察会为由,向地方索要经费时,他能全身而退回来,梁佩秋就猜到孙旻不简单,两人之间或有勾结。

这么一来,她所料不差。

“怕了吗?”

安十九仍旧紧盯她的一举一动,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眼神的微闪。

“我这副官身呢,是豁出脸面从干爹胯下求来的,要穿戴整齐守住这副架子,不得不靠民窑协作。有这个倚仗,我再如何也动不了你,所以你不是不怕死,而是笃定了我不敢让你死。孙旻就不一样了,你该不会以为堂堂布政使司,需要靠你才能守住饭碗吧?”

安十九松开手,又变作庙堂高高在上的权贵,“入夏之前,做一尊观音瓷,要独一无二,世间唯一。”

观音瓷梁佩秋是做过的,安十九也很清楚,“这不是你擅长的吗?要比你上回做的那一尊还要好,好千万倍才行。”

梁佩秋刚想拒绝,就听安十九道,“这是上面的意思,做不做随你。孙旻若要杀你,能找一千个理由,于我并无妨碍。倒是安庆窑,没了你,不知那位王大少爷还能经营多久。树倒猢狲散的情况你也是亲眼见过的,昔日徐稚柳,今日梁佩秋,有何区别呢?况且你不是早就在给湖田窑铺路了吗?”

梁佩秋悚然一惊。

安十九冷冷笑了。

“拿民窑做筏子,联手湖田窑在我眼皮子底下唱双簧,梁佩秋,我还没死,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我人就在这里,任你屠宰,且看你有没有本事。”

他撂下这句话,转身过回廊,幽幽地,茂林深处传来一句吟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那是《霸王别姬》里的一段戏词。

梁佩秋离开时,冷汗浸透薄衫,带来阵阵寒意。

她满脑子都是安十九离去前那一句:说起来,那位新官好似很舍不得你死。哪怕为了他,你也得老老实实的,保住这条小命。否则世上的事瞬息千变,谁也不能保证明日谁生谁死,说不定他倒要走在小十九前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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