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黄泉巷（六）悔
墨尘那满是水渍的鞋底狠狠的压在盲眼棋士的脸上，鞋底的污水顺着他的脸径直流入他的口中。
盲眼棋士震惊瞪大自己的双眼，嘴中的那句“落子吧”被墨尘的鞋底压回口中，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白虎：喵喵喵？）
冰冷的鞋底让盲眼棋士有些失神，也让他有些错愕与愤怒。
他在这黄泉巷中待了百年，见过形形色色的普通人，也见过各种各样的修道之人。
但像墨尘这般不懂规矩，上来就撩袖子干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修道之人不都是废话特别多吗？怎么这人就这么干脆？他就不怕此处有什么玄机吗？难道......他是愣头青？
盲眼棋士虽然被墨尘踩在脚底，狼狈不堪，但心中却是没有一丝慌乱。
墨尘的这番举动已经破坏了黄泉巷的规矩，在盲眼棋士看来已是必死之人。
就在盲眼棋士这般想的时候，被他的脸压住的棋盘黑光一片，数道黑色闪电对着墨尘胸口激射而出。
盲眼棋士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戏谑的看向墨尘。
啪！
就在黑色闪电即将射中墨尘胸口时，一只白净却满是老茧的手悄然伸出，微微一握，便将黑色闪电捏成了四散的电弧。
黑色的电弧在空中微微跃动了几下后，颓然落下，化作了几节断裂的黑色锁链，径直砸在了盲眼棋士的脸上。
见状，盲眼棋士双眼瞪大，那没有眼瞳的双眼布满血丝，眼中满是惊骇之意。
象征着黄泉巷规矩的黑色锁链，竟然被人如此轻松的握断？！
下一刻，墨尘缓缓抬脚，越过了盲眼棋士，继续向前。
盲眼棋士一怔，下意识的以为自己侥幸逃过一劫。
没等盲眼棋士庆幸多久，他的胸口处猛然一痛，就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他那早已不存在的心脏一样。
盲眼棋士伸手摸向胸口，入手处一片湿润，放到眼前细看时却是一片鲜红。
他看到手中的鲜血时，第一个想法却是：原来鬼也会流血吗？
视线渐渐模糊，盲眼棋士嘴唇大张，想要说些什么。
但话到嘴边，却成了他说了无数遍的那句话：
“落子吧。”
话一出口，盲眼棋士便是一愣，他视线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了身前的棋盘上，此时他的手中还握着未曾落下的棋子。
下棋啊......
或是自知死期已至，盲眼棋士神色渐渐变得平和起来。
他努力坐起身子，将身前的棋盘摆好，缓缓落下了第一个棋子。
身后传来阵阵怪物嚎叫之声，应该是那鬼影中的怪物和那道士打起来了。
盲眼棋士不为所动，只是怔怔的盯着棋盘上的那颗棋子。
仔细想来，他这一生一事无成，处处不如他人，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唯对下棋一事格外痴迷。
做人也好，做鬼也好，他所做的事只有下棋。
记得年幼时，他与喜欢下棋的父亲去过许多地方，遇到过许许多多的棋手。
后来他与父亲路过永安城时，却意外的赶上了那场洪水。
大水将他与父亲困在城中，苟延残喘数日后，洪水终于退去。可是洪水虽退，但城中却已没有了粮食。
再后来，有人在城中架起了大锅，将一群和尚扔入锅中烧了七天七夜，还说这些和尚修道有成，只要喝一口他们的肉汤，就可以饱腹数年。
饿极了的他央求着父亲去抢碗肉汤喝。
闻言，父亲却铁青着脸，扇了他一巴掌。
事后，父亲一边煮着不知哪里刨来的草根，一边沉着脸对他这般说道：
“吃恩人的血肉，那不是人做的事，只有畜生才会做！”
吃恩人的血肉，是畜生。父亲是这样说的。
父亲总是对的，所以他将这句话记在心底，可是啊，那时他真的要饿死了，每日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呆呆的什么也不做。
父亲每日里都会出去刨些野草，但大多都是空手而归，偶尔刨到野草野菜，也都给了他吃。
他也曾好奇过......难道父亲不会饿吗？
......
看着日渐虚弱的他，父亲脸色越来越差，眼中渐渐有了几分犹豫，每日里在破庙里来回踱步。
就在架起大锅的第七天，父亲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那天他沉着脸走出了破庙， 待到晚上回来时，却已是伤痕累累。
父亲带回了一碗肉汤，那碗肉汤真的好香。
凭着那碗肉汤，他活了下来，但父亲却死在了破庙里。
父亲不是饿死的。
在年幼的盲眼棋士活下来后，父亲便在破庙里上吊自杀了，只留下年幼的盲眼棋士，和一张破旧的棋盘。
而他虽然活了下来，却孤苦无依，每日里在街角处摆着一张棋盘，靠与人下棋勉强生活。
再后来，因为一场眼疾，他成了一个瞎子，误入了黄泉巷再也没能出去。
盲眼棋士怔怔的望着身前的棋盘，苦笑一声，自己有多久没去过父亲的墓前了？
差不多有两百年了吧，想来那座孤坟早就变成一处荒地了吧。
父亲......想来你很失望吧，如你那般正直的人，却教出了一个吃人的恶鬼。
胸口处的伤口越来越痛，盲眼棋士的身子晃了晃，终是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向前倾去，直直倒向身前的棋盘。
只听嘭的一声，棋盘倒向一边，棋子散落。
就在盲眼棋士倒地的一瞬间，他恢复了光明，双眼能再次看到事物。
破旧的棋盘横倒向一旁，底部朝向盲眼棋士。
就在这时，盲眼棋士在棋盘底部看到了一行字。
盲眼棋士一愣，他拿着这棋盘多年，却从来不知道这里刻了这四个字。
落子不悔。
看着那行字，盲眼棋士扯动嘴角，露出了苦笑。
不悔吗？可他已经后悔了，后悔喝下那碗肉汤。
如果他不曾喝下那碗肉汤，父亲便不会自尽。
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他们二人便能继续他们的旅途，背上棋盘，四处流浪。
这般想着，盲眼棋士眼中黑暗渐浓，缓缓闭上了双眼。
忽的在黑暗之中，有一丝亮光出现，亮光之中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背着棋盘唱着不知何处的山歌，蹦蹦跳跳的走向光芒之中。
呵......真是个不错的梦。
盲眼棋士含笑而逝，而此时小巷之中，鬼影中的怪物颓然倒地，化作了一地烂肉。
墨尘走入那堆烂肉之中，皱眉翻找着什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