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洁回来
夜里秋雨像是泼下来一般,一股一股的寒意化作雨雾往空气里翻涌着。
卫亦舒猛然惊坐而起,喘的厉害,连手都在哆嗦,如意连忙抱着她安抚。
“女郎,我在呢。”
卫亦舒捂着残余着涩痛的心口,哑声道“我梦见斯渺病了……”
如意安抚她,“三郎是最健硕的,过些日子怕是要下雪了,女郎总是挂心着他们,夜里就容易做这个梦。”
卫亦舒揉了揉眉心,此刻彻底清明,没有半分睡意。
窗外雨声便更加清晰起来。
嘈杂如滚珠,砸得人心也跟着烦杂起来。
“睡吧。”
卫亦舒嘴上这样说着,等她睡下了,还是轻轻起了身,穿好了衣物去了院子里。
院子里一片漆黑,只隐约听得到外间兵士值夜走动时的声音。
屋檐间的水几乎串成了珠帘,一重一重,只见得到水雾弥漫。
卫亦舒突然就想起了福宝和小红,想到了她们也才曾在这样的雨夜里坐在熏笼旁绣着小衣。
沈素洁走得极快,连伞都没有撑,甲胄上的血水混着雨水往下滴,左肩的伤口在这样的雨夜疼得尤为厉害,他什么都顾不得,也不想顾了。
门一开,他几乎立刻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人影,单薄又清冷,隔着重重雨幕,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得见自己满心的欢喜。
“阿姊,屋外冷,进去吧。”
卫亦舒看着他,他实在是狼狈,头发湿透了,面色发白,脸上的伤口也有些发白了,可叫她一眼看见的,却是他眼中尚有热切的残痕,还有毫不掩饰的欢喜,就连这一句嘱咐,听在耳朵里,都好像平白多了几分温存。
“我以为你明日才会回来。”
沈素洁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想要往屋内去。
他的手掌尚有雨水,冷得厉害,也只是握了一下,他就松开了。
“阿姊睡不着就陪我坐一坐吧。”
两人到了屋内,如意也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急急忙忙的穿好出来,看见他,先是一愣,下意识就往卫亦舒那边看去。
“如意,你叫她们送些热水来。”
如意这才回过神,匆匆去了。
屋内便又只剩他们二人。
沈素洁脱了甲胄,又将外面打湿的外衫脱了,方才坐在一旁拿帕子擦脸。
“阿姊,我在南边行军时,偶入农园,看见一棵极好的紫衫,恰可入药。”
说着,就从怀中拿出一串红艳艳的手串,慢慢给她戴在腕上。
果子莹润,颗颗饱满,戴在皓白的腕间,便更可爱了些。
沈素洁很是满意,“果然很适合阿姊。”
卫亦舒想要收回手,又想到什么,还是由着他了。
“你头发也湿了,先去洗了吧。”
此刻外面也有两个亲卫各提了两桶水进来。
沈素洁便松开她,素白的中衣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与污垢。
等到亲卫出去了,卫亦舒才起身,却被他拉住了。
一双眼眸中仿佛含着星子,带着和谐又热切的笑意。
“阿姊再陪我坐坐好不好?”
如意看着关着的门,还是没有进去。
到了洗浴的侧室,沈素洁便将头发散了,随手脱了中衣,见她只看着一旁,笑道“阿姊,你等一下帮我上药好不好?”
卫亦舒垂下眼帘,片刻才抬起头,主动走到了他身旁,饶是有准备,可是真的看见他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痂时,还是怔了一下。
她拿了巾子给他擦着背,却被他拦了。
“卫斯渺回了京安,阿姊放心。”
话说出了口,沈素洁又有些后悔,补了一句“我身上伤口丑陋,阿姊先回去睡吧。”
卫亦舒将他的手拨开,仍是拿了巾子给他擦洗着。
“我知道了,多谢。”
她的语气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沈素洁心中便似堵住了一般,像是欢喜,又像是酸涩。
他伸手将她的脸轻轻勾住了,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缓声道“阿姊,我不需要你勉强自己做这些。”
卫亦舒移开眼,避开他的手继续擦洗着,“既然是你的妻,自然是该做的。”
沈素洁的蘧然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低声道“阿姊,你摸到了吗?”
“哪怕你说的是假话,我也喜不自胜,开心至极。”
哪怕是别有所图,他也是欢喜的。
他自然可以继续逼着她,自然也能继续用药让她失了心智只能依附自己。
可这样也很好。
上一次,他诱哄胁迫着将她的手放在这里。
这一次呢,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姿态问出这样一句话。
“我说的也是真话。”
卫亦舒看着他的脸,继而看向他的眼睛。
轻声道“既然是前世所求,就当是我们最后的了结。”
如果这是卫亦舒原本的路,卫亦舒也真心爱着他,真心的与他婚姻美满,她该继续走下去。
卫朝安的话她没有听,原本的结局她偏偏要改,以至于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怎么能一味的错下去。
她坐在他身旁擦着他的头发,动作轻柔,低眉顺目,无处不彰显着她的柔顺与刻意亲近。
沈素洁犹觉不够。
他突然将她抱起往内室去,她也依旧乖顺的搂着他,将头窝在他的怀里。
上了床,她也自觉的解着衣带,沈素洁却将她的手摁住了。
“阿姊,你想同我欢好吗?”
他看着她,不曾错过丝毫,看见她的眼睫颤了颤,心便安定了些许。
“从前阿姊同我欢好,是为我所迫,是药性所逼,既然阿姊同我说了结,便也该讲一个心甘情愿。”
不等她说话,他想上了床揽着她一起睡下了。
“阿姊,倘若我知道说了这一番话,你会像我一样相信前世之盟,我不会这样逼你。”
卫亦舒闭着眼睛,默然许久,才道“睡吧。”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梳洗擦干头发用了不少时间,现在隐约能听到外头换班的声音。
沈素洁将她又揽紧了些,方才闭眼。
她也实在困了,很快就睡着了,沈素洁却是越发清明,看着她睡着了,眉头也依旧是蹙着,便轻轻抚了上去,小声道“长姊,别蹙眉。”
这话说了,她便略略松开了些眉头,眼角却是沁出眼泪来。
沈素洁便将眼泪擦了,闭上眼不再说话。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中,起来的时候,沈素洁已经去了公孙芳和那里。
如意早就在外间等着了。
听到动静便拿了水进来,“我给女郎擦洗。”
卫亦舒缓了片刻才听懂她说什么,失笑道“不用了,什么都没有。”
如意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道“那就好。”
卫亦舒看着她紧锁的眉头,揉揉她的脸道“多谢你。”
正说着话,沈素洁就进来了,换上了文士的襕衫,他又像是从前的那个沈素洁一般。
“阿姊醒了,我带阿姊出去散散心。”
像是想到什么,“梁成碧和团圆我已经叫许志越送去春州了。”
卫亦舒心中算是卸了一块石头。
察觉到她的欢喜,沈素洁亦是开心,“阿姊想不想骑马?”
“我自然想去骑马。”
坦诚的假象表露出来的平衡让她自觉的去顺应他。
听了这话,沈素洁笑意更甚,“阿姊不必换衣服,我们现在就去。”
说着,就牵着她往外去。
直到出了院子方才松开手。
“陶中地形复杂,不宜纵马,阿姊小心为上。”
卫亦舒看向那匹枣红色的马,面色便柔和了些许,清眸中多了几分真切的温度“我很喜欢这匹马。”
沈素洁没有去问原因,只叫人将马牵来,看着她慢慢上马,爱怜的摸着马,徒然就生出了一股嫉妒与可笑来。
这样的情绪也不过是刹那而已。
他很快就上了马与她并行。
两个人就这么带着几个随从走动着。
道路泥泞,也不太宽广,她不知前路,就这么跟在他身边,直到看见几个人在田间劳作时,才知道自己是闯到了别人的村里。
“这里是上平村,村后有一条山路通往秋平山,正适合观赏红枫,阿姊想要去看看他们做什么吗?”
走近了些,她才看清田里的人是什么模样,一老一少一幼,俱是黝黑干瘦,眉眼怯弱,只有那个小孩子会将好奇的目光投过来,一面啃着什么,一面看着她。
卫亦舒轻轻摇头“不必了。”
沈素洁亦是看到了那个孩子,笑了笑,伸手从腰间拿了囊袋让人送过去,“送给那个孩子。”
囊袋里放着些点心,以备她不时之需。
卫亦舒看着那一老一少连连鞠躬道谢,又要那孩子磕头,便道“走吧。”
沈素洁便往前走了。
亲卫将东西送了,才开口道“我家主子正需要找个陪读的小子,你若是肯,今日便定了他。”
那青年本想拒绝,老人却拦住了,低头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已经离开的人,咬咬牙道“那我就将娃子交给您了。”
亲卫摸了摸孩子的头,意有所指道“这也算是他的造化了,寻常人想要当都是当不了的。”
老人忙赔笑道“是是是,贵人看得上,我们娃子是撞了大运。”
亲卫奉命过来,至此说明了,方才拿了一串钱给他,“将来他能有一两分的造化,留在少主子身边当个随从侍候的,也算是改命了,你们拿了钱,主子点头了,他自然可以回来看看你们。”
老人脸上连连弯腰点头,“是是,娃子听话得很,说啥都听,就是到了生地方,要是哭要是闹,贵人尽管饿几天,饿几天他就乖了。”
等到他们把孩子带走了,青年就要追上去,被老人一把拉住了,呵斥道“恁做甚?”
青年面色极不好看,“阿耶卖娃子,也该和我讲声。”
“讲甚讲?咱们家那么多娃子,都放屋里恁养得起?还不是要送出去,现在外头正乱,不如送他去个好地,好歹活得起,这一串钱,咱们半年租都交齐了还有剩。”
青年挠了挠头,讲不过他,索性不说话。
这一应事,卫亦舒丝毫不知。
沈素洁说是带着她出来散心,便真的只与她说着四周的景致,时而也会说起江全的哪一处与此地相似。
待到半山腰时,她就有些累了。
看着满山的红叶,只觉得刺目得厉害。
卫亦舒捡了块石头坐着,随手扯了一片叶子放在手里把玩着。
沈素洁坐在她身旁,一面给她擦汗,一面将水递给她。
“往后我不在阿姊身边,阿姊也要多出来走走。”
“我们自然是会在一块的。”
话说到这里,卫亦舒还是把话问清楚了,“燕王想要杀我,所以你想送我走,后来为什么又变了主意?”
沈素洁笑意便淡了些,“我同殿下说,若是杀你,我便同阿姊一起死。”
这样的话实在不是他该说会说的。
卫亦舒一时没有说话。
沈素洁便笑了笑,“我将阿姊掳来,自然会想法子护阿姊周全。”
话题到这里,她不再问下去了。
沈素洁也转移了,却是问起了卫斯越。
“我在蹴鞠场上见过阿姊,在宴席上见过阿姊,在马场见过阿姊,没有哪一次,比得上那时的阿姊,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有些银杏,哪怕是病着,阿姊也是开心的。”
旁观者总比局中人来得清晰。
“阿姊那个时候,就很喜爱他吗?”
能够坐在这里,提起这样三个字,实在是有些违和与怪异。
“我就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是他。”
沈玉珠喜爱他,是无枝可依,是适时的伸以援手,是他用身份地位金玉书墨滋养结出的果。
最重要的,是她不是沈家的人。
没有血缘关系,自然贪心不足。
可是她呢,又是以什么样的心去喜爱一个与自己带着血缘关系的庶弟。
卫亦舒的呼吸有些不稳,“别问了。”
沈素洁看着她不安与惶然的神情,轻声道“假使那只是阿姊的错觉呢。”
卫亦舒看着他,轻声道“不是,从来不是错觉。”
“不韪背德的罪名我认。”
沈素洁攥紧了掌心,笑意淡了许多。
片刻后,他才重新捡起了温和的笑颜,“我知道了。”
卫亦舒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将这件事重新提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缘由,我们的开端不好,我想知道阿姊喜爱的缘由,假使我做得到,也能换一个好的结尾。”
总有一样,他能胜过卫斯越的。
性命,名声,他所拥有的一切,拿来做赌,总有能赢的时候。
如何能够用了结两个字来收场,该用结局才对。
琴瑟和鸣,儿女成双,才称得上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