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袁从筹殓尸下葬
一直到了宴席最后,才有人道“如今袁从筹身死,袁清素恐怕无心再谈什么讨伐逆党了。”
这本是一句嘲讽的话,卫亦舒却蘧然翻了酒盏。
公孙芳和淡淡扫了她一眼,“新妇不适可以先行离去。”
对她的不喜,公孙芳和从未掩饰过。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诧异,沈素洁便道“新妇心悸之疾未愈,请殿下宽宥。”
正说着话,就有人提议将袁从筹的头曝晒立威。
有人却提议厚葬来彰显宽仁之心。
“我们既然被扣上了谋逆的罪名,若不将他袁清素好好杀杀气性,岂不是白白担了骂名?”
卫亦舒避开他的手,看向公孙芳和,见他有意听从武将的建议,想也不想便起身跪在了公孙芳和面前。
“恳请殿下将袁从筹的尸身裹棺下葬!”
公孙芳和看了一眼沈素洁,见他并没有要阻拦的准备,便嗤笑一声,“小小女子,竟也妄议要事,退下。”
一时间,帐内便多了几声讥笑。
裴静朝正要提议,见她开了口,惊诧之余便看向了沈素洁,相较于众人的神情,他的面容平静得过分。
“旧时酷刑,斩头而悬挂木上,谓之曰枭首,而今殿下正与太子争权,一时占据上风,可已经失了民心,袁从筹尚未及冠,又出身士族,如此酷刑相待,只会更加彰显太子的仁善之名,让世人会更加敬佩袁家清名,让那些士族对燕王莫须有的‘恶’更加深信不疑。”
“恳求殿下将袁从筹殓尸下葬,以彰贤德宽厚。”
卫亦舒俯首叩拜,字字铿锵,叫方才讥笑她的人都敛了笑。
公孙芳和看着她,“倘若我不殓尸,又如何?”
卫亦舒道“殿下不为袁从筹殓尸并无损失,可为他殓尸下葬,却有收益,昔日武皇帝厚葬关将军,一为私情,二为惜才,三为撇清干系,袁从筹尚未及冠,未曾有名,殿下却可有武皇帝的胸襟与爱才之心。”
“时人以千金买马骨,并不为马骨本身,而是为了未来的千里马,请殿下三思!”
沈素洁看着她,未有一言。
众人的视线便从他身上落在卫亦舒身上。
然后又看向了公孙芳和。
公孙芳和却是笑了笑,“你今日能跪在这里同我说这番话,是因为谁?”
卫亦舒抬起头,缓声道“因为沈式安。”
不只是裴静朝不解,就是知晓内情的人此刻也只能轻轻摇头叹息。
卫亦舒又道,“因为我是沈式安的妻,是沈家的新妇,所以我才能在这里开口。”
公孙芳和这才满意,看向众人,“新妇所言,可有人驳斥?”
卫亦舒即便跪在那里,可她肩背挺直着,毫无屈身求人之态,过分纤弱美丽的人在今日得到了旁人的正眼。
一时无人开口,公孙芳和便走到卫亦舒跟前,“你既然提议殓尸,那我就将此事交给你。”
沈素洁起身道“新妇病重缠身,此事请交给下臣。”
公孙芳和便低头看着她,“你以为呢?”
卫亦舒再次俯首叩拜,“新妇愿意。”
公孙芳和便哼了一声,甩袖离开了,宴席本就到了最后,他走了,众人也都散了。
只有些知情人叹着气离开。
裴静朝却硬是窝在那里,时不时看看酒盏,时不时吃上一杯,就是不走。
沈素洁也无心理会他。
他弯腰想将她扶起来,却被她避开了。
卫亦舒慢慢扶着食案起来,低声道“我自己走。”
她压抑得厉害,踉跄着往前走,沈素洁便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帐外,裴静朝才道“我说殿下怎么不甚喜爱这个新妇,原来是因为你不大受新妇喜爱啊。”
沈素洁没有答话,径直起身离开。
裴静朝也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撩袍大步离开了。
饶是她做好了准备,可是见到地上满是灰尘的尸体时,还是踉跄着跪在了地上。
卫亦舒看着他膝盖上的护膝,心口骤然一痛,几乎是伸手撑地才能勉强让自己不倒下去。
沈素洁想要拉她离开,被她蘧然挣脱了,那双带着血丝的眼里再次迸出对他的恨意。
“你不要在他面前碰我!”
沈素洁攥紧了手,他深知此刻该将她带回去,她也挣扎不了多久,甚至是连恨意都不敢维持多久。
却也还是没有了动作。
卫亦舒拿了帕子给他擦着脸,一点一点的把他脸上的沙石土屑清理干净。
然后再捻去他发间的草屑。
她做得认真,甚至哼起了江全的歌。
沈素洁叫人送了水来,又添了几块巾子,转身走了。
烈日当空,大帐之外,陈着一具有些发腐的尸体,颜色秾丽的女子跪在那里擦洗着尸体上的伤口,宽大的衣裙上绣满了玉兰,歌声轻轻,一句又一句,诡异得叫人胆寒。
进进出出的人每每经过都要忍不住看一眼。
卫亦舒好不容易将他的脸擦干净了,看见他脸上的伤口,轻轻的抚着,“卫阿姊在这里,你不要怕回不了家。”
擦完了脸,她又擦着他的手,直到看见他的右手被砍下了的时候,歌声骤然一停。
紧接着便是一颗一颗扑簌而下的眼泪。
公孙芳和与众人议事出来,见她已经将袁从筹打理干净了,还是诧异了片刻。
卫亦舒见了他,又俯首道“我想请殿下容我为他换下干净的衣物。”
公孙芳和有些不耐,“我已经给了你莫大的宽容,不要得寸进尺。”
说罢便要走,卫亦舒便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摆,仰头极力忍着眼泪道“殿下,我求您,求您给他一个体面。”
公孙芳和本就是为了磨她的烈性,见她这样乞求,还是软了心肠,“准了。”
“多谢殿下。”
他们一走,卫亦舒便踉跄着起身,一路行至自己的小院,那些对她别有深意的目光此时变得敬重起来。
卫亦舒拿了衣服过来,只觉得膝盖处疼得像刀割一般。
梁成碧不知何时过来,伸手扶了她一把。
见到她,卫亦舒本想说谢谢的话又吞了回去。
然后避开了。
“今日别跟着我,好吗?”
她抱着衣服踉跄着走到袁从筹那里时,沈素洁已经等在那里了。
素白的衣袍翻滚着,一双眸中仿佛放满了星河。
这样一个人,心肠却是烂透了。
她只当做没有看见,走到袁从筹身旁,解开了他身上几乎烂掉的衣服。
一直到只剩中衣时,她才能停下来歇一歇。
胸口碗大的伤口已经腐烂了,她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处理。
卫亦舒想了片刻,方才把自己的衣裙掀开,用力咬着,可是咬到一半,她才发现这件衣裙也是沈素洁的。
她一时哭出声,握着他已经僵了的手哽咽得喘不过气。
哭够了,她才将他的护膝拿来捂在他的胸口。
然后再费力的将衣服一点一点给他穿好。
直到做完这一切,日头渐渐西沉,她握着袁从筹的手看着夕阳,轻声把歌又唱了一遍。
“从筹,阿姊在这里,你不要怕。”
她跟着抬着袁从筹的人,她走得慢,两个兵士也放慢了脚步。
直到一处山脚下,她看两人挖着坑,将自己的帕子盖在他的脸上。
“娘子,您放第一抔土吧。”
卫亦舒跪在地上,捧起一抔土盖在他身上。
夕阳变得淡薄起来,冷冷的,好似没有温度,她回首看去,直到眼睛模糊刺痛时才闭上眼。
“起风了。”
两个兵士看着她的背影,对视一眼,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