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葬身莲池,虚情假意
栗公公最后是在莲池中被找到的。
司银玄被谭春搀扶过去时,他已经被打捞起来了,放到了一块木板上,脸上盖着一块白布。
一堆青衣宫人围在莲池旁边,见到司银玄来了,低低地喊了声“九殿下安康”,作势要跪,赵福友大手一挥做了主:“都退开些,别在这儿碍眼。”说着自己也往边上走去,退开了十来步,把这一处留给了司银玄和谭春。
司银玄远远地看见了那个躺着的人影,心口传来一阵阵绞痛,脑子里也嗡嗡的发懵,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若不是谭春一直紧紧拉住他胳膊,他估计要瘫坐在地上。
“殿下……节哀!”
谭春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司银玄感觉自己脑子好像清醒了些。
“扶我,过去。”他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像是有人掐住了他脖子发出来的。
昨夜的大雪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莲池中还浮着一团团白絮,水面上有一层薄冰。
司银玄越走越近,能清楚地看见栗公公头发间的冰渣。
天地寂寥无声,耳边只有寒风呼啸,司银玄终于走到了栗公公身边。这短短几十步,他走完像是用了几十年。
他缓缓蹲下身,向着那块白帕子伸出手去,然而手抖得不成样子。
司银玄就这样抖着手一点点靠近了那块白布,捏住了布料一角。他深吸一口气,扯下了帕子,栗公公那张被水泡得发白的脸就这样闯入视线。
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监,嘴微微张着,像是在呼唤着什么,嘴里也有冰渣。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只是眼中再也没有光了。
“栗……栗……”司银玄几度张嘴,却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知何时,他眼前模糊一片,所有的事物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直到他感受到脸上的凉意,他才发觉自己已是潸然泪下。
“干爹!”一旁传来无比哀戚的一声喊,谭春膝盖一弯,重重地跪倒在栗公公身边,腰杆弯了下去,额头触到了被踩实的雪面,久久地伏着。
赵福友这时眼含热泪走上前来,哭得如丧考妣。不知情的人看了,可能还以为他和栗公公有多深厚的交情呢。
但事实恰恰相反,他跟栗公公只是点头之交。
只不过此人历经两朝皇帝,稳坐大内总管之位,当了一辈子奴才,却是奴才中的万中无一的人物,心智超越旁人。
察言观色,拍马逢迎这些自不用说,赵福友最擅长的,是表“忠”。
何为“忠”?
乐主子之乐,忧主子之忧。
如今司银玄这么伤心,他定然要表现得悲痛万分才妥帖。
因此赵福友一开口便是声泪俱下:“殿下,您节哀啊!您身子骨弱,这大冷的天,别冻着您了。”
司银玄只看着栗公公那张惨白的脸一动不动。
那脸上有明显的惊恐之色,栗公公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这般死不瞑目。
“是谁……”司银玄咬了咬牙,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是谁发现的尸体?”
赵福友立马回头质问:“是谁找到栗公公的?快过来把情况给殿下说一说!”
两个小太监小跑着上前,头垂得很低。
其中一个回答说:“奴才小明子,见过九殿下,殿下安康。”
“快说!”赵福友拿着拂尘往他脑袋上用力一敲,显得十分心急。
小明子喏喏点头:“奴才走到莲池边上,看见台阶堆了雪,再一看那儿有一片衣角。奴才走过去扒开雪堆,就发现栗公公趴在那里,一半身子泡在水里,一半身子在台阶上。于是就喊了小黎子过来一起把尸体搬了上来。”
另一个小太监接话:“见过九殿下,赵总管。奴才小黎子,跟小明子把栗公公搬上来后,就去敬事房通知了。”
二人说完就垂手站着,赵福友腰弯得跟司银玄齐平:“殿下,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司银玄摇了摇头。
赵福友挥了挥手,让两个太监退下,自己跟着蹲在栗公公尸体旁边:“殿下,这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司银玄红着眼睛望向他,“可他不该死的,他不该死的!”
“这……”赵福友也看得出这栗公公是死于非命,但宫闱之内,有多少人能寿终正寝呢?
他思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议:“殿下,要不就让敬事房的人来处理栗公公的后事——”
“咦?这是怎么了?”
赵福友话没说完,一道隐隐含笑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所有人闻声看去,下一刻,宫人们都不约而同的跪拜下去,口中喊道:“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太子司银壬目光从一众宫人头上扫过,最后在满脸泪痕的司银玄身上停留了稍许。
“都起来吧!”司银壬不疾不徐地抬步走向那尸体旁边的少年,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笑意,“大年初一,你们一堆人聚在这里做什么?”
无人回答。
司银壬嘴角噙着笑,整个人看着温和又亲切。他绕过一堆宫女太监,走到司银玄十步之外,仿佛这时才看见了地上的尸首。
“呀!这是怎么了?”司银壬声调上扬,听起来很是诧异。
一双绣着四爪金蟒的锦靴走到了司银玄身边,他听到头顶传来司银壬不可置信的惊呼:“栗公公!怎么会是栗公公?”
“九弟,这是怎么回事?”司银壬关切地问。
司银玄垂眸不语,眼中闪过浓烈的恨意,只觉得恶心至极。
他捡起那块白帕子,重新盖在栗公公脸上。
赵福友又贴心地凑了过来帮司银壬解惑:“太子殿下,九皇子在上午来敬事房要奴才帮忙寻人,找到这里就……”
其余话不必多说,现场情况一目了然。
“九弟。”司银玄肩膀上搭上来一只手,那只手拍了拍他,像是兄长的安慰,“节哀顺变。”
司银玄撑着膝盖起身,直直地盯着司银壬的眼睛:“多谢六哥关怀。”
司银壬是要比司银玄高一个头的,可眼前这少年抬着下巴,目光死死地锁着他,不知为何,司银壬总有些不敢看他,视线不自觉地撇到了他处。
可随即他又想到,自己是太子,一国储君,天底下除了皇上皇后之外身份最尊贵的人,司银玄一个未封王的皇子,他凭什么要怕?
念及此,司银壬坦然地直视着司银玄,看着他有些红肿的眼圈,不免觉得好笑。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地把司银玄脸上的泪水擦干:“九弟,莫要伤心了。为兄知道你与栗公公主仆情深,可你终究是个皇子,为了个奴才哭成这样,叫人瞧去了不免笑话。”
“六哥说的是。”司银玄受教一般点了下头,“六哥觉得栗公公是怎么死的?松寿轩离莲池这么远,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司银壬收起锦帕,却是用两根指头夹着,并没有放入袖中。他听到问话微微一笑,负手而立:“从松寿轩去城门处看烟花,走这里倒是可以省一段路。也许,天黑路滑,外加昨夜大雪纷飞,栗公公就这般不幸离世了。这都是命啊!”
司银玄看着他笑容里透出的漠然,眼睛周围又刺痛起来。
那方锦帕再次落到了他脸上,司银壬笑得愈发温柔:“九弟,节哀。就让敬事房的人把栗公公的尸首带走,替他操办后事吧。为兄会打好招呼,绝不让他们轻慢,也算成全了你们的主仆情分。”
这次司银壬没有再收起帕子,而是随手一扔,那方淡黄色的锦帕在半空中被寒风吹开,不偏不倚落到了栗公公胸口上。
司银玄看着那一抹淡黄,只觉得无比刺眼。他弯下腰去捡起那块帕子,同时嘴里拒绝着司银壬的提议:“多谢六哥好意,但不必了,我想自己安葬——”
司银玄动作僵住了,话说到一半也戛然而止。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看到了司银壬那块锦帕上的图案。
那上面绣了花,是象征着高洁淡泊的兰花。
但司银玄却借此想到了另一朵“花”。
“谭春!”司银玄呼吸急促起来,把退到几步之外的谭春叫了过来,“快,把栗公公背回松寿轩!快!”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不知司银玄这是何用意。
“九弟,你这是……”司银壬想问,但司银玄看也不看他,只催促着谭春背上栗公公的尸体,匆匆离开了此处。
司银壬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摸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
“太子殿下,奴才可还要去松寿轩帮忙?”赵福友拿不定主意。
“赵总管去忙吧,九皇子有事自然会去找你们的。”司银壬随口说道。
赵福友点点头,恭敬地告退。他一走,这周围的青衣宫人也都跟着离开。转眼间,此处只剩下了司银壬和他的内侍宋方。
宋方见司银壬还在看着司银玄离去的方向,悄声走到他身后提醒:“殿下,娘娘还在坤宁宫等着。”
司银壬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嗯”了声,抬脚向着坤宁宫走去。
快到坤宁宫门口时,宋方忽然听到司银壬叫了他:“宋方。”
“奴才在。”
“你有没有发现?刚刚本宫跟他说了那么久的话,他一声都没咳过。”
司银壬后知后觉回想起方才司银玄的模样,那哪里像一个快死的病秧子,分明健康得很。
“看来他修道还修出名堂了……”司银壬语气幽幽,眼神阴鸷,和方才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