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风回
雷首山上,雪涛挂壁,两道飞瀑宛如白龙倾泻而下,飞瀑直落寒潭,传来经久不息的轰鸣之声。
而飞瀑对面的雪崖之上,一蓝一黄两个身影翩然而立,双手抚埙,姿态潇洒至极,似乎早已忘却置身冰天雪地之中。
埙声此起彼伏,互相应和,忽而如松林风声飒飒,忽而如山谷猿声戚戚,忽而如田间鹧鸪声声,忽而如云间鹤唳袅袅。
师均忽然停下来,郑重望着姒启,道:“启,今日我要传你一首埙曲,它的名字叫——《风回》。”
“《风回》?这是什么曲子?”姒启也停下吹埙的动作问道。
“《风回》是一首思念亲人的曲子。来,你先听我说一遍曲词,你心里默记这首曲子。”
姒启拱手拜道:“请师均讲授,姒启当洗耳恭听。”
师均举起宽大的袖袍,仰天叹息道:
“风起青萍之末兮,缘泰阿而行藏。激雪涛之飚怒兮,舞林泉于岩下。振鲲鹏之羽翼兮,动桑林之清露。徘椒兰之香丘兮,迷蒹葭之苍茫。翔河水之滨兮,凌雷首之原野。清泠潇洒如云鹤兮,哀怨回肠若征雁。风兮风兮回故乡,奈何峰峦叠嶂,动如参商!风兮风兮归故乡,奈何峰峦叠嶂,动如参商!”
歌到曲子末尾两句,师均早已是失魂落魄,泫然欲泣,说不出得失落辛酸。
“师均先生!你……”姒启正要上前询问。不料师均挥手制止住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雪中踉跄走远,沿着山路向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只见雪地之间,一道蓝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雷首山的山林之间。
姒启望着师均消失的背影,心中一阵怅惘失落,他竟然第一次感受到他原来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情感——愁。
少年不识愁滋味,哪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会心怀愁绪、满腹心事呢?可今天他目睹师均先生在雷首山雪崖之前的引吭高歌,那失魂落魄、憔悴泪下的模样让他明白这世间竟然有这样一种可以表达人心中最隐秘情感的音乐。
他回想着师均先生方才吟唱的埙乐,低声喃喃道:“风兮风兮回故乡,奈何峰峦叠嶂,动如参商!”
只吟唱这数句,他便觉口中含着千百斤重的橄榄,一种莫名的愁绪萦绕心头。
“簌簌!簌簌!”
只见雪崖对面的松林之上,两只雪鸟振翅掠起,震落枝头的积雪,如同乱琼碎玉一般,纷纷扬扬地弥漫在半空。忽然一阵风来,吹得那落雪,如烟、如雾、如尘,说不出的逸尘之姿。
“哎呦!”姒启望着雪鸟南飞的方向,不禁拍着自己的头道,“娘还让我收拾好去见爹爹呢!我只顾来找师傅学埙乐,都快忘了这件事了!还是赶紧回去,免得惹娘生气!可……可师傅呢?”
姒启望向雷首山高处,但见寒雾澹澹,雪尘茫茫,哪里还有半点鸟语人影。
姒启只得躬身向师均离去的方向拜了三次,然后沿着山洞的方向,循着来时的冰河和雪路,一路向南,不敢有片刻耽搁,匆匆赶回蒲坂城。
却说大禹率领禹军回到蒲坂城,拜见舜帝和帝妃,陈述此次远征昆仑,击败共工部落,俘虏共工和共工部落族人,还得到守山之神陆吾赠送的昆仑美玉和铜矿。舜帝听得不住颔首点头,微笑致意。接着舜帝便安排宴席,摆满野牛肉、獐子肉、鹿肉、獾肉、野兔肉,还有各色菜蔬和瓜果,款待远征归来的禹军将领。
而此时的女娇则是在帝妃屋内坐立不安,她心里一直在惦念自己的儿子姒启。她不明白,明明早晨才刚叮嘱的儿子,怎么半晌功夫就没了人影。内城里里外外她都找了好几遍,还是没有发现姒启的身影。
女娇越想越不对劲,她一方面猜测儿子是害怕见父亲悄悄躲起来,一方面又怀疑儿子是舍不得离开涂山部落,怕他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回去。可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两种想法,她想起了她带姒启进城时那个有着奇怪洞洞的陶器摊,想起了那个白衣微笑的中年男子。
对!他一定是去找他的那个什么师傅了!
这时娥皇、女英走进屋内,让她收拾一下一起去见禹。
女娇有些为难道,“可……可启不见了……”
“什么?”娥皇有些吃惊道,“他一个孩子,在蒲坂城怎么会不见呢?”
女英劝解道,“女娇,你不用担心!这是帝都,没有人敢在帝都为非作歹!你放心,启这孩子一定是出去玩了!我这就派人帮你把启找回来!”
女英话音刚落,便见姒启抖着身上的雪花走进屋内。
“启儿!”女娇一眼就认出这个裹着獐皮袍子的少年正是自己的儿子。
可姒启正一个劲地抖落身上的雪花,脚也地上如马蹄般跺个不停。他的脸冻得通红,两只手不住地搓来搓去,连眉毛上都染了一层雪霜。
还是娥皇有经验,道:“快……快去找点雪水,这孩子是在冰天雪地里冻着了!”
女英忙出去吩咐仆人去找积雪化成雪水,装在陶坛里拿了进来。
娥皇用雪水给姒启擦着冻得通红的小脸,女娇忙上前拦着道:“帝妃,这……这怎么使得!这些粗活儿还是让女娇来做吧!”
娥皇微笑道:“女娇,你可不要见外!谁天生是做粗活,谁天生是做细活?轩辕黄帝烛照四海,德被八荒,可帝妃嫘祖还是养蚕缫丝,耕耘采集,身体力行,毫不倦怠。我和女英虽是帝妃,怎敢四体不勤?何况启这孩子聪明伶俐,我见他就喜欢,给孩子用雪水擦拭身子,又算什么粗活累活?”
女英也笑着拉着女娇的手道:“是呀!女娇,启这孩子虽然调皮淘气些儿,但也透着几分聪慧。我和娥皇姐姐都很喜欢他呢。”
半晌功夫,娥皇已将姒启的脖颈和手足都用雪水洗过一遍。姒启的脸色逐渐转成红润,泛出健康的神色。
这时,女英装作生气的样子吓唬姒启道,“启,你这孩子又跑到哪儿去了?害得你娘在家担心了你一整天!”
“我……我在城里太无聊了,就一个人去城外捉松鼠玩儿了!”姒启道。
“松鼠?这蒲坂城里哪儿会有松鼠?你快老老实实给你娘认错!”女英轻声叱道。
“喏,你们看,这是什么?”姒启边说边从黄棕色的獐皮袍子里掏出一只伶俐可爱的小松鼠。
小松鼠一身蓬松的绒毛,身体背部有五条纵向黑白相间的花纹,光滑得好像涂过松油一样。它的肚子是雪白色的,有一层细细绒毛。它的耳朵小巧灵动,两粒小眼睛如同黑得发亮,惹人怜爱。它从姒启的手中爬到他的胳膊,又轻快地爬上姒启的肩膀,用爪子将他肩头残余的一点积雪轻轻拨下。最后它钻到姒启的后颈,用它毛绒绒的大尾巴给姒启取暖。
众人看着小松鼠这滑稽可爱的动作,都不禁莞尔一笑。
女英上前用手摸着小松鼠的尾巴,笑道:“这小家伙还蛮机灵的!”
这时小松鼠顺着姒启的后背溜到地上,沿着屋子来回窜动。一会儿在这个屋角,一会儿在那个墙根,一刻也不闲着。
娥皇道:“这小家伙应该是饿了。女英,你去找些松子来。”
女英道:“是。”不大一会儿,女英便带着一个小布袋,掏出一把松子洒在地上。
小松鼠黑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便三五个跳跃来到女英身旁。它直着身子站在那里,用前爪捧着松子往嘴里送,然后嗑了一下松子的硬壳,吐出外面的皮,再把里面的松子仁捧在爪子里,一点一点地嚼在嘴里。有时候,它会把还没吃完的食物含在嘴里暂时不吃,藏在它的腮帮子里。它的小脸就涨得圆鼓鼓的,憨态可掬,可爱极了。
姒启俯下身子,摸着小松鼠的脑袋,说:“小拇指,你可真是个贪吃鼠!你留点明天再吃!”
可“小拇指”以为姒启要夺它的松子,用两只爪子牢牢将一把松子护在身前,两粒圆溜溜的黑亮眼睛紧紧盯住姒启的手。
正在这时,外面走进来两个女侍,躬身行礼道:“帝妃,帝君在古柏庭等你们过去!帝君还吩咐让女娇夫人母子同去。”
娥皇躬身还礼道:“诺。我和女英这就带女娇母子过去,你们先去回复帝君。”
两位女侍称是行礼离去。
娥皇挽着女娇的手,道:“女娇,帝君在古柏庭等我们过去,我们这就动身吧。”
女娇道:“全凭帝妃安排。”
等娥皇、女英带着女娇、姒启绕过几个庭院,来到古柏庭时,舜帝和大禹早就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姒启跟在女娇身后,心中和怀里的小松鼠一样忐忑不安。等到古柏庭中,他才抬起头,看见鬓发如霜的舜帝对面,正坐在一个皮肤黝黑、目光坚毅的中年男人。
他?他就是……我的父亲!
这个中年男人颧骨高耸,面容略显瘦削憔悴,但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深沉坚定,就像他在来蒲坂城路上见到那条雄浑奔腾的长河。
胸有惊雷,面如平湖!
他就是我的父亲!
姒启的心底重重地重复着这句话,如同雪崖之上一块巨石坠入寒潭,溅起数丈高的浪花,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