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独孤天下般若完
这一场空前盛大的登基大典,戛然而止。
凤仪宫人来人往,却个个噤若寒蝉,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来齐了,一个个眉头没一个松开的,随着时间过去神色越发惶恐,脸色几乎比床上的人还难看。
不知道是谁坚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一下像打破了什么,所有人都跪了,瑟瑟发抖。
“臣……臣无能。”
“滚!都给我滚!!”
宇文护大发雷霆,额角青筋跳动,像夺命阎王,只有哥舒看到了他家主上眼底的慌乱以及……
恐惧。
“去,立刻出去张榜,召集天下医者。”
“……是。”
哥舒刚要走,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不用了。”
“般若,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宇文毓像找回了魂魄,双眼红肿,紧紧握着手里冰凉的手。
“阿毓……”
“我在。”
宇文毓擦擦眼泪,却被宇文护狠狠一把掀开,眼带戾气,“滚开!”
“宇文护你别太过分了,你以为我怕你吗?!”宇文毓爬起来,像受伤的兽类,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狠厉。
哥舒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最后是般若开口结束了这场无形的硝烟。
“阿毓……我有一些话……想和他说……”
她的时间快不多了,短短一句话也像用尽全身力气。
宇文毓全身一僵,整个人瞬间黯淡下来,勉强笑了笑,“好。”
出了凤仪宫笑容却一瞬间消失殆尽,宇文毓面无表情咽下了喉咙里的腥甜,眼神晦涩沉冷。
宇文护,该死。
他大步离开凤仪宫,只有哥舒注意到了异常。
哥舒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主上,最后咬了咬牙,对春诗使了个眼色,挥退凤仪宫所有宫人,自己也跟着离开,紧接着一刻也不停的出了宫。
从那次之后哥舒再没有自作主张过,可这一次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不得不提前做准备,希望是他想多了吧。
般若一无所知。
在她心里宇文毓一直是个有赤子之心的人,帝王该有的杀伐决断是他一直缺乏的。
却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对方已经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帝王。
“阿护,不要哭,这么美丽的眼睛,要笑着才好看。”
她抬手想要摸摸他的眼睛,可也做不到了。
宇文护握着她的手,把她带着指尖抚过他眼尾,他笑起来,蓝色瞳眸却像破碎的天空,在不停的下雨。
“我没有哭,我在笑。”
般若也笑了笑,泪蓦然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阿护,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那一年下着雪,我在大觉寺上香,看见一个傻丫头在求姻缘,要佛祖保佑她,嫁个盖世英雄帝王,我想这是哪家的傻丫头,结果一转眼人就不见了,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最后出寺路过墙根,一支梅花就落在我头顶上。”
宇文护温柔的说着,声音却哽咽的颤抖。
“下人们说,这是姑娘家在卜花枝,花枝掉在什么上,未来夫君便姓什么。”
“我就守在寺门外,想看看是哪个姑娘力气这样大,不想一抬头,就看见你慌慌张张从寺里出来。”
往事一幕幕恍若昨日,般若一笑,血争先恐后从唇角溢出来,宇文护惊恐的去擦,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阿护……”
“般若,你别说话了,我求求你了……”
为什么这么多血?
鲜红的血将宇文护的眼睛也染红了,充斥他整个世界。
“阿护……我枕头下面……有一个盒子。”
“打开它。”
“好。”
宇文护从她枕头下拿出一个小盒子,一个小小的锁扣,他抖着布满血的手开了几次才打开,一支价值连城却雕工粗糙的白玉梅花簪映入眼帘。
他拿出这支熟悉的簪子,却几乎拿不住。
“帮我……戴上它。”
“好。”
他红着眼笑着,珍重的、一点点为她戴上。
每个姑娘出嫁之前,她未来的夫婿都会亲手为她挑一根簪子,在出嫁之时戴上。簪花结发,直到白头。
“好看吗?”
嘴角的血不再涌出了,她脸上带上一点红润,柔软的脸上露出两个笑涡,桃花眸似盛着星河,万千潋滟。
“好看,你一直都是最好看的。”
他一直以来在意的,这一刻仿佛都释怀了。
宇文护含着笑,低头温柔到虔诚的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脸上,滑出一道泪痕。
“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干干净净来找你。”
“好。”
般若轻声答应了他,也是最后一次骗了他。
“阿护……你能答应我两件事吗?”
“你说。”
“第一,若你登上帝位,放宇文毓一条生路,让他当回宁都王,是我欠他的。”
“好,我答应你。”
“第二……答应我,你要好好……好好活下去……”
她的声音一点点微弱下去,渐渐低不可闻,消失……,像繁华过后的灰烬,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也带走了他所有的光明,宇文护抱紧了怀里的人,紧的仿佛要把她嵌入自己血肉,可怀里的人再不会推开他,不会娇嗔的说疼,不会骂他了。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在做梦,他太累了,所以做噩梦了。
这都是假的,般若还在等他带她回家呢,回他们的家。
皇宫不是一个好地方,这不是他们的家。
他们不做皇后,也不做皇帝了,回家……
对,回家了,这梦就醒了。
她答应过,答应过他的,等天下归一,他们再不分离,她怎么会骗他呢?
是他呀,是他一开始骗了她,他的般若从不骗人。
这梦也太假了,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还好般若不知道,不然她该生气了,是他的错。
宇文护低眸仔细的一点点用袖口擦干净她脸上的血,像对待此生最珍贵的珍宝,轻柔又细致,她闭着眼沉睡着,绝美的像一幅被时光装裱的画卷,亘古永恒。
“般若,我们回家了。”
他抱起她,一步步走出凤仪宫,走出这个噩梦一样的地方。
走出这个噩梦。
可这条路太长了,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威严肃穆的宫道上,禁军包围住中间的男人,如临大敌的看着,却不敢上前,不远处高楼上一排排弓箭手对准了他,精铁制成的箭头寒光闪烁,杀气森森。
宇文护似恍然未觉,抱着人仍在一步步向前走。
禁军明明呈压倒性优势,却像面对洪水猛兽,警惕的步步后退。
宇文毓眼神阴沉,站在高高石阶上,抬手。
“放。”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射向中间那个男人。
这些精心培养出的弓箭手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禁军大骇,齐齐后退,可仍旧有来不及躲避的禁军被波及,当场身亡。
作为目标的男人却连躲都不躲,只用身体把怀里的人紧紧护住,任万箭穿心。
这个曾不可一世,只手遮天的男人噗通一声单膝跪地,一根白玉梅花簪叮当一声从怀里人头上掉落在地,摔成两段。
他抬手抚着她沉睡的脸庞,白玉染上一片红。
“般若……我们……我们回不了家了……”
鲜血在两人身下,嘀嗒嘀嗒,汇成血泊。
“对……对不起。”
般若,对不起,第二件事我不能做到……
“扑通”一声,如大山倾塌,他倒在地上,就在她旁边,他笑着闭上那双碧瞳,没有任何戾气。
般若,我来了。
他们曾说过,若一人先去,另一人绝不独活,此生同去,不叫对方黄泉孤单。
他们说过每一句话,许下每一句承诺,他都记得,答应她的每一件事他都一一做到,唯有最后一件事,他做不到。
她最后心软放过他,却到底还是错估了他的心。
“主上!!!”
哥舒终于赶到,目眦欲裂的看着这一幕。
望着那乌压压的军队,羽林军首领看向帝王,“陛下。”
宇文毓曾经一双清亮的眸子如今暗不见底,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相依相偎的两人,手掌攥出了血,所有知觉都仿佛被那血色填满了,他想不管不顾,想将宇文护挫骨扬灰,可……
宇文毓无力的松开手,熟悉声音尤在耳边回响。
“阿毓,我可能时日不多了,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亲眼看到天下承平,海晏河清那一日,你能帮我好好看看吗?”
“做一个好皇帝,不要让天下人失望。”
“等很多很多年后,人们会指着史书说:看,这个叫独孤般若的人真有眼光。”
“会有很多人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
宇文毓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如黑暗中的深海,平静的掩盖住了所有波澜,与哥舒充满刻骨恨意的目光对上,只剩下可怕的平静,他冷漠道。
“让他们走。”
寂静的空气里只有盔甲摩擦的声音,道路被让开。
春诗留下姑娘交代的盒子,也跟着一起离开了。
她要去陪着姑娘。
这一天发生的事成了永远的禁忌,没人再敢提。
太师府挂上白帆,在和煦春色下越发苍凉,正堂中央停着一口巨大的棺椁,里面两人并肩沉睡着。
哥舒拿出从主上怀里发现的一对红绳,沉默给两人系在手腕上。
合上沉重的棺盖时,他最后一眼没落在主上身上,而是顺从本心看向了她。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可以认真的看她。
身在黑暗里的人,又怎么会不向往光明呢?
只是他前方已经有了一轮太阳,双日怎么可能共存?他没看错,她果然是他家主上一生的克星,一生的劫数。
与她生同衾死同穴,是主上一直以来的愿望。
主上放心,哥舒一定替主上达成这个心愿。
“砰——”
棺盖闭合。灵位前烛火摇曳,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
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见花,哥舒被封为大将军,同年十二月,封为太师。
宇文护去后势力一大半掌握在哥舒手中。
宇文毓收拢部分权力,加上般若留给他的东西,与哥舒势均力敌,在朝堂上达到了一个奇妙的平衡。
两人斗了半辈子,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在国事上却不约而同延续着同一个人的理念,朝堂上越来越多寒门子弟,也越来越多人提起一个人。
独孤般若。
时间是最公正的审判官,它会证明一切。
五十年后一场冬天,垂垂老矣的哥舒来到了一座陵墓前,放下了一枝梅花。
当晚,太师哥舒离世。
第二日下朝后,宇文毓一个人站在乾安殿前陛阶上,时光无情的在他脸上刻下痕迹,压弯了他的腰,他用混浊的眼扫过空荡的身侧,又垂眸看向阶下遥远恭敬的人。
般若,你曾问我知道什么是独孤天下吗?
我现在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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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黄泉浩浩荡荡,两边彼岸花绵延不绝,红花似火,成了幽暗地府唯一鲜亮的景色。
这里也是最靠近人间的地方。
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花开不见叶,见叶不开花,寓意阴阳永不相见。
黄泉上架了一座桥,桥头一个老婆婆在熬汤,给每一个过桥的人送上一碗汤。
“喝了汤,过了桥,望乡台前看一眼,前尘如梦一朝散,好生投胎去吧。”
哭声响成一片,有人哭过后喝了汤过了桥,有人却哭着不肯走。
老婆婆就指着桥下黄泉水,里面无数人挣扎浮沉,有的痛苦,有的悔恨,有的麻木,就算努力往前游了一点,下一刻又被河水推回了河中央,最后只能浑浑噩噩随波起伏,身形都被失去理智的恶鬼啃噬的残破不堪。
“不愿意忘记也可以跳下去,只要能游到对岸如果还记得也不用忘了。”
“也别怪老婆子没提醒你们,前生事前生了,做鬼做人啊,都应该向前看,别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悔之晚矣。”
老婆婆阅尽千帆,看着下面的人摇头,“看看他们,当初也像你们一样哭着喊着不肯走,可现在呢?别说心中执念的人,连自己也忘记了。”
“所以这到底是何苦一场,又值得吗?”
话音还没落,一声声尖叫如海浪一浪接着一浪,排山倒海。
“有人,不对!有鬼,对面有鬼爬上岸了!!”
“真的上岸了!!”
凑热闹是人的天性,做鬼了也没丢掉,一群半透明鬼挨挨挤挤重叠成了一大片黑云,都挤在岸边伸长脖子张望。
老婆婆猛的一惊,连忙走上桥仔细一看。
“是他?!”
那个爬上岸的身影不知道在黄泉里待了多久,已经完全不成人样,连面目也看不清了,只依稀能看出是一个男人,全身只剩下一条还算手臂完整,手腕上系了一条颜色黯淡陈旧的红绳。
他显然还没完全失去理智,也看见了老婆婆,千年未曾说过话的嗓子像报废的机器,一字一顿。
“我,过,过来了。”
我过来了,不用忘记她,可以去找她了。
老婆婆默然,突然身后响起“噗通”一声。
她转头一看,原来又有人跳下去了。
世间最沉重的是执念,所以黄泉永远过不了船。
……
【本次万人赛圆满结束,恭喜宿主取得第一。】
【宿主可许一个心愿。】
“我要回家。”
有一个人在家里等了她好久,她要回家。
……
“滴,滴,滴——”
“病人醒了!820病房的病人醒了,医生——”
般若还没睁开眼,就先闻到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她缓缓睁开眼,大脑像睡了很久一样,钝钝的,一点点聚焦后对上一双碧蓝色的双眼,他笑着,泪一下落了下来。
“般若,你终于回来了。”
她本能的伸手摸向他眼角,手腕上红绳鲜艳夺目。
“不要哭,这么漂亮的眼睛哭了就不漂亮了。”
他握住她的手,双眸湛蓝色如雨后晴空,笑意带出了彩虹。
“嗯,不哭,再不哭了。”
因即是果,果即是因,因果轮回即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