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月升沧海玲珑1
巍峨皇城不复往日肃穆,叛军已经攻入城中,宫门外喊杀声震天响,宫内人心惶惶,绝望的气息弥漫了整片禁宫,这天下最威严辉煌之所。
这大熙几百年国祚终究是要走到尽头了啊。
龙椅下跪了一地人,个个激动的伏地哀求。
“陛下,还来得及,留得青山在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啊!”
“东山再起?”
煊帝手撑在龙椅上支着头听了低低的发笑。
“什么东山再起,不过是好听一些的苟且偷生罢了。”
“陛下……”
这时候还没想办法逃命,而是跪在这里的人都是最忠心的亲近之人,他们焦急的还想再劝,煊帝随意摆手,已经是穷途末路他的气势未减一分,头颅未低下一分,仍是那主宰天下的帝王,语气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漫不经心。
“行了,都不用说了,我谢重昀这一辈子认不得隐忍两个字,死也要死的畅快。”
众人热泪盈眶,“陛下壮烈气节,必将千古!”
煊帝嗤笑,“千古什么?千古骂名吗?”
“史家工笔我谢重昀也是周幽商纣之流的亡国之君吧。”
“也不错,也算流传千古,总比默默无闻好。”
众人一哽,一国之君也自言比肩周幽商纣也是一奇葩,可放在他们这位陛下身上就一点不稀奇了,自他登基十三载,大兴土木,广发徭役,骄奢淫逸,十天半月不理朝事是常事,为君暴虐昏庸,致民怨沸腾。
可明明最初他也曾夙兴夜寐,怀天下之 心啊!
为何会走到今天?
阶下人含泪深深一拜,声音哽咽的颤抖,一字一句。
“臣等,愿随主上、随大熙同去。”
煊帝哈哈大笑,“朕去了你们自然也得跟着,否则谁人来伺候朕?”
他一一扫过大殿里所有人,笑意底下是漠然。
“还有你们,也是愿意陪朕一起去的,是吧。”
内监宫女跪了一地,颤颤巍巍害怕也坚定。
“奴才愿意。”
他是天下人唾骂的戾帝,无道暴虐之君,却从未亏待过身边之人,反而让他们得到了令人几辈子也不能企及的荣宠。
这一生活着受陛下隆恩,死后他们也是要去伺候陛下的,陛下用惯了他们,换别人该不习惯了。
煊帝大手一挥,含笑道,“来人,赐酒。”
“是。”
“顺便给各宫也一人送一杯,这宴席要散了,人可不能散。”
“遵陛下令。”
宫人行止有素,走入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和着耳边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奏响了一曲王朝哀歌。
太极殿内众人落座,端起面前金樽,抬手遥遥一敬,洒脱一笑。
“请了。”
敬这大熙江山,敬君,敬同僚,敬自己。
“请。”
众人一饮而尽。
煊帝低眉笑了笑,手里把玩金樽却没有饮,像是在等待什么。
“父皇。”
细细柔柔的声音像毛茸茸的小黄莺,娇娇的,满是依赖。
煊帝还没抬头唇边已经掀起了弧度,只见一个不到人腿高的小姑娘从内殿走出来,穿了一身鹅黄色衣服,似是刚刚睡醒,白嫩的小脸蛋上还有红印子,水汪汪的杏眼雾气朦胧,娇娇的对他伸出两条小胳膊。
“父皇,抱~”
小人儿玲珑可爱,桃花瓣一样的小脸,眉心一点朱砂,好似观音座下玉女,也是帝王的掌中宝,心肝肉。
煊帝一生无子,独独出了这一根仙苗儿。
从出生就养在身边,日同食,夜同寝,离开视线一时半刻都不放心,到哪里都带着,一应用度同帝王例,真真正正的金枝玉叶,万千宠爱在一身。
煊帝对明章公主无有不应,皇宫无人不知。
可这次她胳膊都举累了,父皇也不来抱她,玲珑生了小脾气,粉嘟嘟的小嘴撅的老高,娇娇软软的控诉。
“父皇,坏~”
煊帝却不似以往一样来哄她,把她举在头顶,抛的高高的,亲亲她的脸,也一点不笑了,只是一直看着她,坐在好高的椅子上动也不动。
小玲珑跺了跺小脚丫,她从小不爱穿鞋,煊帝为此在殿内还有她日常所经之路上都铺上一尺千金的云毯,也因为小家伙古灵精怪,会走路就坐不住,常常让煊帝胆战心惊,就在她两只细白的脚腕上各用红绳系了两个做工精致,镂空桃花状的玉铃。
她只要一跑动,一跺脚,他就知道她来了。
久而久之他甚至能通过铃声知道她的情绪。
他的小公主生气了啊。
悦耳清脆的铃声在大殿回响,余声寂寂。
旁的呼吸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人。
小玲珑等了一会儿,有些等不了了,父皇不来抱她,她就去抱他好了,玲珑已经长大了,可以抱抱父皇。
小小一个人儿倒腾着小短腿,伴随着铃声一步步连走带爬,在煊帝平静的令人看不透的眼神里气喘吁吁终于爬到他面前,仰着一张白生生的小脸,两只小手搭上他膝盖,笑出两个柔软的梨涡。
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是世上最干净无瑕的存在。
他终于把这小小软软的身子抱入怀里,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
“龙儿。”
龙儿……旁人一直以为圣上唤的是珑儿。
因为小公主乳名唤作玲珑,是陛下亲自所取。
玲珑,王在身旁。
天下都呼陛下万福,皇帝就是天下福气最大的人了,所以有他在身旁庇佑,她便能一生无忧,快活随意。
所以他的龙儿怎么能离了他的庇护呢?
她是离不开他的,爬也会爬到他怀里来。
“父皇你不开心了吗,谁惹你不开心了?”
“龙儿愿意一直和父皇在一起吗?”
两句话同时响起,小玲珑窝在父亲怀里,小脚丫一晃一晃。
“愿意啊,父皇去哪我就去哪,父皇要去哪里呀?”
她转头看了一眼下面一地无声无息的人,好奇。
“他们都睡着了吗,为什么不去床上睡呀?”
“不用管他们。”
“那好吧。”
小玲珑只有三岁,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也很聪明,对人的情绪感知尤其敏锐。
小小的指头云朵一样,软乎乎还带着仿佛从身体里透出的桃花香,摸上煊帝暗含戾气的眉头,杏眸弯成月牙儿。
“父皇不要不开心,珑儿给父皇唱支曲子。”
“洞庭春尽水如天,银盘托君山,一篙撑起浮萍散,侧过小河畔……”
江南的小曲子,本是一曲动人哀婉的曲子,也是他曾一连听了大半个月的曲子,那歌姬嗓子差点废了,不过也因此一步登天,成了一宫主位。
小玲珑不懂曲中情,只知道父皇喜欢,就唱给他听。
一口小奶音没半点伤情之意,恍惚真是一曲如画江南。
煊帝听着听着抚弄手下脆弱脖颈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一曲唱完了,小玲珑兴致勃勃搂住煊帝的脖子,期待的问,“父皇,你说带我去江南,我们什么时候去呀?”
“江南远不远,惠姑姑说江南可美了,我母妃就是江南人,江南的女娘们都温柔如水,美丽动人,龙儿不像父皇一定像极了母妃,你说对吗父皇?”
“对。”
煊帝轻抚女儿的小脸,目光沉静又悠远。
“我的龙儿和母妃一样,像江南一样美。”
他将金樽里的酒一饮而尽,抱着人走向大殿门口,大熙崇玄红,高大的身影穿一身暗红帝袍,像落日余晖最后一点光,他怀里是明亮的一个小身影,是徐徐上升的一轮昭阳,明媚无邪,没一点阴霾。
所以不需要他的庇护,她也能一生璀璨。
他把人放在殿外,蹲下身无比珍惜的轻吻了一下她眉间鲜艳朱砂,笑道。
“那叛军首领似乎姓文,与我不同,自诩仁义,不会赶尽杀绝的,我儿要好好活下去,这次就不带你了。”
“父皇教你几句歌谣,龙儿要记住了。”
“天边龙门开,鱼儿衔明章,金鱼儿,银鱼儿,鱼儿鱼儿水中游,游来游去乐悠悠。”
“记住了吗?”
“记住了。”
小玲珑点点头,就见父皇站起身转身跨入太极殿,门关上了。
把她关在了门外。
她呆了,随即扑在门上用力的拍,害怕的泪一下子掉下来。
“父皇开门!”
“父皇开门,我是龙儿啊,父皇不爱我了呜呜哇——”
小玲珑憋不住了,嚎啕大哭,哭的喘不过气,她用小手疯狂拍门,这一点力气又怎么能撼动帝王大门呢?只有手心被拍的通红,眨眼间便充血红肿。
“父皇不要,不要不理龙儿,父皇……”
“父皇,龙儿错了会改,父皇开门……”
啪啪啪的拍门声和外面逼近的兵戈声来说微弱的不值一提,煊帝扬手将烛台一抛,锁上门,背靠厚重殿门坐下来,却只听的着外面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缓缓闭上眼,嘴角溢出黑色血迹。
千金一尺铺满整个太极殿的云毯成最好的助燃物,火光眨眼蹿起,飞速席卷整个太极殿,这至尊之地转眼成了火海。
这是他谢重昀该有的结局,他欣然接受。
他也是骄傲的,宁愿挫骨扬灰也不愿留下尸身被人践踏。
只是……
火那样大,龙儿会害怕吧,她除了出生哭过,长这么大从未哭过,别说如此撕心裂肺,嗓子都哑了。
他是不是决定错了,不该留她一个人在这世间。
火越来越大,浓烟冲天而起,霍翀浑身浴血还没靠近就看见这一幕,从惶恐的宫人口中知道那是太极殿的方向,脚步顿了一顿,随即立刻加快,几乎出了残影。
身后的将士们也赶紧跟上,不一会就到了。
火越来越大,被死死关在门里,太极殿用的又是最好的防火材料,一时之间倒没有烧断房梁,只有滚滚浓烟笼罩了整个宫殿,从门缝里泄露出来,直冲天际。
霍翀亲卫忍住眼睛不适,定睛一看,惊呼,“那殿门外有个小孩儿!!”
“还是个女娃娃,好像已经被烟给熏晕了!”
那小娃娃实在是太小了,他想到自己家中差不多大的孩子,有些不忍,正犹豫不决问问将军要不要救一下,一转头,他家将军已经冲过去手一捞,将那小孩儿抱了起来,不过姿势不太熟练,加之一身的盔甲冷冰冰,又是血又是灰,全蹭人身上了,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亲卫忍不住道,“将军,要不我来吧。”
“不用了,一个小娃娃我还是抱的起。”
霍翀低头看了一眼怀里昏迷过去还一抽一抽,满脸又是泪痕又是黑色烟痕的小女孩儿,即使这样了也精致漂亮的不像话,像落入灰里的玉人,就这样小小一团窝在他怀里,惹人怜爱极了。
就是霍翀这样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铁血之人也禁不住几分心软,他看她眉心有一点红,以为是血溅上去了,用指腹生硬的一擦,才发现是一颗朱砂痣。
他忍不住眉稍一挑,这颗朱砂痣倒是生的好。
和观音座前小玉女一般了。
亲卫只觉得牙疼,这是抱不抱的动的问题吗?
他能不知道自家将军力能扛鼎吗?您能不能顾及一下大家的心情啊,战场上所向披靡,出了名的冷面无情修罗阎王一样的人众目睽睽之前抱着一个孩子?!
这年纪,这衣着打扮,还是戾帝的女儿。
在场的兄弟哪一个不是被戾帝迫害这才和他们一起反的,这让大家伙怎么想?
亲卫眼角直抽抽,欲言又止,还是没当众问出来,而是看向那火势渐大的太极殿,问他家将军。
“要不要派人救火?那戾帝应该就在里面。”
霍翀瞥了一眼,冷漠道,“救什么?他愿意挫骨扬灰我还省了功夫。”
“至少这样我还高看他一眼。”
跟了将军许久,亲卫还是会被噎住,他的天老爷啊!虽然大家心里这么想,可不能说出来啊,至少不能由他们将军说啊,好歹一位帝王,这落人话柄的事,将军本就招人嫉恨了,要是被人做文章还了得。
霍翀秉性清正,为人光风霁月,要是知道了他的想法估计也嗤之以鼻。
他一身荣耀功勋都是自己血里拼杀出来的,每一分每一毫都光明正大,自然不怕别人攻讦,更何况他的主公是他结拜兄弟,肝胆相照,也不会听信这些小人的话来怀疑他,他怕什么?
别人的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也管不住。
于他也无关痛痒。
“让它烧,派人把这宫里仔细清一遍。”
“是!”
霍翀麾下的将士都是身经百战,一路破都城攻入皇宫,这身上的血还没干透,一身煞气,一宫一宫清过去,除了被赐死的,有想逃的,有跪地求饶的,正是混乱的时候,没人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内监趁乱成功逃出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