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张记生意淡 振生出奇招
《春秋繁露·阴阳出入上下篇》云:“秋分者,阴阳相伴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过了这一日,便是日渐昼短夜长。
自从隔壁群青化工的开业,张记的日渐冷清。天将黑,张记的铺子就已经上了门板。堂屋里张春明和严彩蛾正带着张蕊在堂屋吃饭,伙计们依旧是在灶房门口的长廊里或者蹲着或者坐着,一人捧着一碗冒尖的饭菜凑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吃着。
“小蕊,快点吃啊,等下吃好了咱们就去看姐姐好不好?”严彩蛾给张蕊的碗里夹着菜。
张蕊嗯了一声,熟练的用起筷子,一个夏天下来小姑娘又长高了一些,整天在院子里玩小脸也晒得黑红,但依旧乖巧可爱。
张春明放下筷子,漱了漱口口站起身来,顺手揉了揉张蕊的头就朝灶房走去。
伙计们不管是蹲着还是坐着的都急忙起身,张春明便道:“你们吃你们的!振生,你吃完跟我们一起去。”
栓子三下五除二的扒拉完自己碗里的饭,他听让余振生去跟着去就高兴,比让他去看还高兴,放下饭碗就说道:“我去把骡车拉来。”
余振生心里是很想去的,听说张芳的学校租了权仙电戏院作为这次义演的舞台,那被称作电戏院的地方和戏院不同,位置在法租界。和传统的戏曲舞台不同,那里经常会放些“外国杀人刑法”“天津洋人跑马”的片子而且在放映的过程中还穿插很多歌舞表演。
不过那里的票价过于天津的老百姓来说过于昂贵。一张票要一元五角,而张记订一个月的报纸只需6角。这么贵的票价即便余振生现在有些私藏的小钱,也是觉得很难担负得起的。平时去那里都是租界里的洋人和少数有钱人,一想到今天也能到那里看演出,想想都觉得很兴奋。
而这兴奋之中还夹杂着对自己作品的期待,更夹杂着是否能见到六叔的复杂的心情。
按说平时余振生从不到六叔的工作地方去,他不想给六叔添麻烦,更不想自己身上总罩着有个在做官的六叔的光环。尽管这些对于张记的人来说都不是什么秘密,但余振生还是觉得踏踏实实做自己的学徒更安心一些,哪怕那时候张春明对自己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好。
“还是拉胶皮去吧,骡车进不来法租界的。”余振生也放下碗,一只手拉住栓子。
“也是哈!那我拉掌柜和内掌柜没问题,你怎么去?”
余振生想说我走着去就可以了,忽然听到有人在院外拍门的声音,栓子已经起身就径直的跑去开门,就听他几乎是带着喜悦的惊呼:“六叔!”
余六河带着笑容点点头:“我来接你们掌柜和振生。”
“六叔,您快进来!掌柜的,有客人来了!”
张春明微微的征了一下,对于余六河他是只闻其名未见过其面,要怎么样他也想不到这位在国民政府经委会的官员会来到自己的家里。只是不易察觉的一怔,便很快反应过来迎了过去:“这位是?”
“掌柜的,这位就是振生哥的六叔!六叔,这位就是我们家大掌柜!”栓子热情的介绍着,朝廊下看去余振生还站在那里便使劲的朝他招着手:“振生,你快过来啊!”
“幸会幸会!里面请!”张春明抱了抱拳,就请着余六河到堂屋。严彩蛾见来了客人,大致也听到院里的声音,忙叫着孙婶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剩饭,擦净了桌子请余六河落座。
“这位就是内掌柜吧,听振生经常说起,二位对他很是照顾,我这个做叔叔的早应该来谢谢二位。”看严彩蛾忙着招呼自己,余振生说的很真诚。
“余长官客气了,早听姐姐姐夫提起余长官给雷家帮了这么大的忙,雷家的恩人也是我们的恩人,本来也应该当家的见雷先生,当家的说怕人家说高攀的话。”严彩蛾虽然不管前面铺子的生意,但毕竟也是生意人出身,外面的事外场的话也是极其会说的。
“你们聊着,我先去给小女换套衣服好出门。”她说完就拉过张蕊,走到门边看到余振生就站在门外,就轻轻的推了推说道:“去,进去跟六叔说说话吧。”
余振生心里有些忐忑,没见到六叔的时候也挺想六叔,但见到六叔就觉得陌生,他无奈的进了房间轻声的说道:“师傅,六叔!”
张春明看看余振生又将目光移向余六河,似乎觉得这叔侄之间似乎有什么隐情,便笑着道:“今天贵客临门,余长官是不是有话想对振生说?”
余六河的笑容是看上去很爽朗的:“本来我是守令嫒之邀,正好也想去看看他们的募捐演出的。刚好今天能这经过,想起来振生的手还没好,怕他没办法和你们同行,就想着索性一起去。只是见铺子已经上了门板,还担心你们已经提早出发了。”
张春明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倒是还早,您要不来我们也要过半个小时才出发的。既然余长官可以顺路带我们一起,那倒是可以在家多坐一个小时了。对了,您吃饭了没有,若是不嫌弃家里还饭菜。”
“嫌弃倒谈不上,不过中午用公务一直吃到两三点,现在倒是一点都不饿。对了掌柜的,既然你们不着急走怎么这铺子要关这么早?”
张春明倒是觉得余六河看上去很随和,三十上下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人样子精神和余振生有有些想象,说话谈吐也算是稳重就生了几分好感,见他说不吃饭也就不勉强,又见问起柜上的事,便说道:“店里生意也不是很好,开着门耗时间白浪费电,不让早点让伙计们也歇着省心。喝茶!喝茶!”说着话就去拿桌上的茶壶。
余振生看在眼里,便走了过去提起茶壶给张春明和余六河茶盏里添上热茶。
茶到七分满,余六河便端着抿了一口,放下杯子问道:“旁边是群青化工,是令郎经营的,听说开业就火爆的很。”
张春明哎了一声笑容中偷着几分无奈:“同行是冤家,我家群青更是个小冤家,我现在倒是后悔留着振生在身边,若是放他去了隔壁恐怕比我这里要有出息,现在张记也不过是维持,只怕再有个一年半载要被我家冤家挤兑的关门了。”
余六河看了一眼站在张春明身边的余振生,这小子倒是很有眼力劲,也明白余振生对自己有了芥蒂。“话不能这么说,掌柜看中振生培养他是他的造化。至于这染坊方面的经营,小弟倒是有些拙见,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张春明眼睛一亮轻轻的哦了一声:“余长官有何高见?”
余六河朝着通向前铺的门帘看了一眼,略一沉思便道:“张掌柜经营染料多年,这染料主要是用余漂坊,咱就从漂坊说起,白坯布在染色之前,需先行精炼。中国旧式漂坊业用桑叶灰、猪胰汤或瓜蒌汤等动植物内的生物酶进行土法精炼;在选择练染用水方面,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使练染后的质量更趋完美。
但是到了民国旧式漂坊业依然存在,但已开始受到挑战。二十年前,日本商人在上海开设了中华精练公司,使用用新法精练;十年前,采用近代技术的上海精练厂开办针对的是丝绸练漂方面的技术改造;再后来,上海大昌精练染厂投人生产;不久,美亚织绸厂也附设美艺染练厂。此后,还有大中华、精业、大成、中和等新厂相继设立,都采用新式精炼法。在这些工厂中,采用在练槽内加入纯碱和肥皂等精练剂液,由蒸汽升温,平幅悬挂煮练,制品质熟而富有光泽,外观优美,近代的练染工厂正逐步取代手工业生产。”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在他对面张春明和余振生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连余振生都没想到,原以为六叔恐怕和彭晋武,孙玉林一样每天坐在办公厅里像模像样的做事,出门吃吃喝喝的作着拿着高薪受人尊敬的工作,却没想到六叔竟然知道这么多印染行业的事。
张春明更是起身亲自给余六河又点了点杯子里的茶:“您继续说!”
“掌柜经营的是传统的染料,但是传统的染坊已经做不下去,而新的染练厂需要的是大批量工业生产,并且能针对新型面料着色的染料,就比如说踹布,很适于我们北方作为衣料。自近代染整机械发展后,踹布工艺渐被淘汰。天津等地区的染坊中,一部分已改用机器轧光;
上海光华公记轧光整理厂则采用设备较为完美的滚筒轧光机,连续轧制色布或竹布等品种,制品外观美好,光泽匀净。另外,诸文绮在上海的启明染织厂,仿效西法,专染各色纱线,这是中国新法染纱线的开始。王启宇又在上海成立了达丰染织厂,规模巨大资本五十万两,创制各色花布。外人评价他的染坊厂的产品:自行整理,光彩绚烂,品质坚匀,直与欧货相颉颃。
现在不是掌柜您的生意不好,是传统的印染已经过了气。当然,这些也不过是小弟的拙见,比起掌柜我来说我这些怕是有些班门弄斧了。”
“高见,高见啊!”张春明一脸的佩服,侧头指着余振生:“振生啊,你六叔博学,又说的这么有理有据,真是怎么不早带我认识你六叔呢。”
余振生脸一红,却也有些自豪起来,身子便直了直,看向六叔的时候心里又重新多了几分敬重。
“谈不上高见,只是工作所及,又正好振生也跟着您学这行,便多加了些留意。”余六河说的诚恳谦虚,没有半点自傲的神色。
张春明点点头,见到余六河便更觉得余家应是家风家教都很好的,余振生做伙计不论学历还是自身修养都太委屈了,自己培养他接班没错,自己看好他若是将来能成一家人那更不会错:“听君一席话,在下还真是忽然就悟了,看来我还是有些守固了,难怪我家群青老是说我。不过,余长官,您说是不是我们也要搞什么革新?可咱们这手艺都是老人传下来,几朝几代都这样,难道这机器的东西就真的比手工要好?”
“我倒不完全赞同,那古董流世的哪个不是古法的手工的,机器是批量产出是物质的,我倒认为是廉价的,而这廉价是时代进步的产物,服务于大众的只有价格没有价值。”
张春明哭笑了一下:“您这一说到是给我说糊涂了。”
余六河笑笑看着余振生意味深长的说道:“有些时候讲的是变通,比如为了赚钱可以变革,例如工艺上,品种上。但若为了传承,又可以新旧并存。”他将目光转向张春明:“我前日见到令嫒的时候,她很高兴的拿给我看振生的作品,就连和她同行的陈先生也是极力赞扬振生。我也看了振生做的那些蜡染,手法还能看出有些生疏,其实在印花方面,如今也是新旧方法并存。中国民间的蜡染、扎染等工艺继续保持,同时手工印花已逐渐改用纸质或胶皮镂空型版,灰印坊用灰浆防染法生产蓝白印花产品,彩印坊应用水印法生产多彩色制品。”
张春明若有所思的点着头:“钦英斋在上海创设中国机器印花公司,采用的就是新技术印染各种绸缎。大部分棉布印花制品,已由连续运转的滚筒印花机大量生产。上海、无锡还有我们天津机械染整厂陆续诞生,也在大批量生产漂布和色布。”
“掌柜这不是也清楚这么多吗。”余六河笑了笑。
张春明摇摇头:“我知道的只是眼前的,不若余长官那么全面,不过你刚才提到蜡染,扎染的一些新工艺我倒是也有了解,只不过我这里一直只是经营染料,却没想过染指到印染方面。振生,你想不想学这新技术?”
余振生皱着眉头沉思着,听到张春明问自己他看看余六河正朝他微微点头,于是正色说道:“新技术我是要和师傅学的,这老手艺也要学。刚刚六叔说,价格和价值的事,我就在想既然机器大批量生产的都只是价格,那我们也可以用手工做价值。您看估衣街上那么多机器缝的衣服都是一个花色一个样子,可价钱就是卖不过王裁缝铺子亲手缝制的。那我们如果推出特色染料和特色印染的布匹,把价格太高只做价值,我们的产量就可以自给自足。只是,只是.....”
如果余六河的话已经让张春明在经营上有了转变的想法,余振生的话就像锤子打到了张春明的心坎上,尤其是他对裁缝铺和估衣街的比喻,更是激发了张春明的兴趣,见余振生停下张春明竟放下师傅和掌柜身份,急切切盯着余振生:“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
“铺子生意冷清,死马当活马医未尝不是个办法。”
余振生见张春明似乎是同意自己的想法,他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道:“还有就是,咱们要是再不出发,恐怕就要迟到了。”
张春明这才发现,时间已经离开车还有二十分钟,而且严彩蛾正领着张蕊翘首以盼的在廊下朝这边观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