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杨五进张记 张芳心存疑
这条街张春明走了十几年,哪家哪户都是熟悉的邻居。纵横多少的胡同,哪家有门墩,哪地方有沟坎更是谙熟于心。即便胡同里没有灯,借着稀疏的星月,却也行的自然。
身后有了脚步声,一盏马灯的灯光将张春明脚前的路照亮了些。
“这下放心了吧?!”张春明没有回头,身侧后方的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此刻他的神情是淡然的,似乎并没有因为王纯没有搬来而感到太多的失望。
“刚听少东家念了信,这段时间也是担心那小日本来找麻烦。”崔卫自然知道张春明所说的放心指的什么,现在他的心里也轻松而来一些。
“看得出你对振生也是挺关心的,既然那两间屋不用了,一时半会振生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你还是搬回来的吧。”
崔卫沉默了片刻,离开张家院子这段时间,他感觉格外的自在。尽管住在余振生院子里也是赞助,但少了寄人篱下的感觉,竟十分畅快。他们的肆无忌惮的大声说笑,可以坐在院中看振生和栓子打闹。可以想多晚回来就多晚回来,不用守门不用循规蹈矩的按着约束做事。
张春明似乎看出了崔卫的想法,他没有继续追问,尽管他希望崔卫他们能够回到院子。这么多年,他是随时准备着崔卫会离开,他没教过崔卫手艺,甚至柜上的事他也没多安排崔卫去做。
崔卫十八岁那年,张春明开始给崔卫发薪水,崔卫第一次拿到薪水的时候低着头抹着眼泪。
从捡回来崔卫,崔卫从来没说过谢谢的话,张春明更是庆幸,但是没把崔卫交给黑煤窑的人。只是,他们之间好像总是隔着什么,那种感觉就好像两个人都知道对方知道什么,不想说透也不必说透。
而他也渐渐习惯了院里院外有个帮他张罗事,每天回家有个留着院门守着这个家的人。只是现在,他是掌柜的,是一家之主,有些话他不能把姿态放得太低。
于是他们就这么走着,张春明在想着心事,崔卫也是!
崔卫不知道张春明要去哪里,只是提着马灯照着路跟着张春明的身侧。终于,张春明在二条胡同九号院门前停下,院门的缝隙里透出院子里的灯光。
张春明在门口站住问道:“是这里吧?”
崔卫轻轻推开院门,跟着张春明迈步进了院子,他依然在张春明身后半步忽然开口说道:“院子总是要留人的,明天我就回来。”
张春明轻轻的嗯了一声,他眨了眨微微发涩的眼睛,顿时感觉湿润了一些。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外人只看到张记经历了这么多事,看到他面对曹田时候的硬气,看到他匆匆给女儿定下婚事,有看到张记重新振作。可谁知道这段时间他要面对的是什么,那些无奈愤怒恐惧都被他深深的藏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或者王纯都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他需要一个可以一起帮他撑着这个家的人,哪怕这个人平时总是不多话不多问,甚至不和自己像交心的兄弟一样。但只要他在,笑眯眯的站在那,院子里留着那盏灯都会让张春明觉得心安许多。
房间里传来杨五的声音:“今天真悬,那辛文说南红房子那边有个郭家出了绯红号外,我就知道他骗人没听他的,那报纸上根本没有南红房子这几个字。幸好我没从往那跑,要是往那边跑估计今儿就回不了了。”
“怎么回事?”房间里有人在问,听声音是景映山在问。
“他们今天去的三个只回来一个,那两个被去靶场回来的日本兵小队的人当活靶子打了。”
“什么?”这声音细细的是个女生的声音:“怎么会这样,小五你听谁说的。”
“你们不知道,靶挡大街是小日本往返靶场必经之路,头两年有个叫郭子千,在道北边置地建起红砖平房,自称南红房子,那地方就是走的人多了走成了土路。平时我都不往那边跑,今天就知道辛文乱说,我也没当回事,可去的人回来那个是跑到出事的两个人家里报了信,这两家人收了尸就不干了,他们找不到日本人就都去找辛文算账,偏巧今天我和辛文都在劝业场那.....”
又是日本人,又是日本人....张春明的心里默念着,这日子什么时候是头。他又怎么看不出,自从街坊邻居知道他要收的偏房是个日本女人之后,很多人见到他时候那脸上的笑容都十分牵强。附近经常走动的铺子也少了来往,似乎从群青成亲那天开始,人们渐渐疏远了自己。
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可眼下的事实,人们已经到了谈日本人色变。
杨五叹了口气,他还没完全变声的嗓音现在听上去有些少年气:“这天天在外面跑,我都怕说不定哪天就撞到日本人枪上,振生哥你多交我些字,等我认多了字就能找个好一点的差事。我知道我家名声不好,哪怕当学徒当小工都好,总比这有一天没一天的强。”
屋里传来余振生的声音的时候,张春明和崔卫已经走到窗下。“行,等我忙完这段,今天就到这吧,我还得赶回作坊去。”
杨五一本正经的诉说着经过,崔卫轻轻敲了敲门:“振生,掌柜的来了。”
屋子里一下就静了下来,张芳笑声就在房间响起:“崔哥,你又开玩笑。”
崔卫摇头笑笑推开门,房间里几个少年围坐在桌边,屋顶的灯光发着橘黄色的光芒,桌上有些纸笔纸上潦草的字迹尚未干透。
张春明的突然到访让屋里的人多少都有点意外,其中当属这里的主人余振生最是诧异,他一下就有点紧张手足无措起来。现在张春明对于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掌柜或者师傅,身份突然的变化让余振生每次见到张春明都有点紧张。
见果然是张春明来了,余振生忙站起身:“师傅,您进来坐。”
“不进了,芳儿,天不早了,先回去吧。”张春明冲张芳招招手,然后向崔卫伸过来手,崔卫立刻将手中的马灯递到张春明手上。
张芳也是很意外,今天大哥不是去接王纯?家里还摆了宴席,怎么父亲会出现在这里。因为太意外,所以她变得格外乖巧,她小心翼翼的走到张春明面前,仔细端详揣摩着张春明的神情。
“爹,您?”
“回家再说!”张春明先是打断了张芳已经话到嘴边的疑问,接着余振生问道:“振生你手上的活多不多,估计还要做多久。”
“多,我看了下今天崔哥带过来的单子和进的布坯,照我现在的速度最快也的一个月左右。”余振生回答的很坦诚,张春明点点头:“那时候就快过年了,要不我再请个师傅来?”
余振生锁着眉头:“年关了请人都不大好请,再说现在原料坯布都涨价,咱们之前的订单利润挤的很少,这时候请师傅不划算,我再多熬熬夜能赶得出。再说,这不是还有栓子吗?!”
别人认字的时候,栓子一直在旁边摆楞着他挂在车把上的小鱼灯,那麦秸秆编的小鱼灯在他手里已经拆了编,编了拆好几次了,现在一个崭新的自己编的小鱼灯已经快成型了。虽然样子还没到一模一样,但已经比那个踩坏的鱼灯好看了许多。
张春明一进门,栓子就赶紧把鱼灯放下,也跟振生几个人一样规规矩矩的站着,现在听到振生提到自己名字他一愣:“我?我能干啥,你拿画画我不会啊。”
“不用你画画,搭个下手搬个颜料,晾个布啥的总会吧。”
“栓子就算了吧,他还得接送张芳去学校,另外最近我外场办事也多些。”张春明在房间里扫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杨五身上:“你的腿好了?”
“大掌柜,已经全好了。”杨五笑着还来回转着身子蹦跶了几下。
“振生,你应该谢谢小五。行了,我们先回去了!”张春明怜爱的拍拍张芳的肩膀。
余振生楞了下,张春明怎么会忽然关心起杨五的腿,自从那次杨五拉着王劲松算救了自己一次之后,每次杨五送报纸的时候碰到张春明,张春明都会让人给杨五带点吃的回去,难道他还不知道杨五的腿早就好了。
忽然他心里一亮,忙连陪带送跟在张春明身后问道:“师傅,咱们是不是可以在找个帮忙的伙计。”
“伙计也好,小工也罢,咱们还是缺人手的。这事你跟你崔哥商量着安排了吧。”
听张春明这么说余振生就印着了心里的想法,他急急的问道:“那您看杨五行不行?”
张春明略停了一下:“都说了,你和你崔哥商量就行了。”
父女走出院子身影消失在胡同中,崔卫拍着还站在门口的余振生:“还愣着干啥,干净跟小五说啊!”
杨五自然是高兴坏了,对他来说这简直是心想事成的大好事,工钱一个月十八快,这可比每天卖报一天赚个两三毛轻松多了,关键张家还管中午一顿饭,以后也不用风吹日晒雨淋。
正当几个小伙伴都为杨五开心的时候,余振生忽然哎呀一声:“崔哥,四丫的事我忘了告诉小五了。”
崔卫也是一拍脑袋:“得,这事忘了。小五你赶紧回家,你姐不知道遇到啥事了,我们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她要寻短见呢。”
杨五先是一愣,问清怎么回事反而比在座的都淡定,他摇摇头:“我不回了,她和我娘谁都不听我的,回去烦都烦死。”
“不回去,那你睡我床,我走了!”先春园的作坊里,杨伯和刘婶还给自己留着门,这会时间也不早了,余振生就想着赶紧回去。
“我跟你去!算我提前上工了!”杨五现在可是比谁都兴奋。
张春明和张芳并肩走着,张芳忍了半天才忍不住问道:“爹,您不是应该在家吗?”
“她回日本了!”
“她回日本了!?”张芳惊讶的反问道,见张春明沉默了便知道是真的。
“怎么,你不高兴?”张春明以为张芳会雀跃,事实却没出现他以为会出现的画面。
张芳瘪了瘪嘴,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一贯讨厌王纯的张芳高兴起来,反而心里有些失落。一方面她觉得王纯是她的敌人,抢走她娘男人的敌人,和她争夺父亲宠爱和关注的敌人。敌人已经在眼前了,她虽然今天特意多开了尴尬的场面,却做好了长期和敌人斗争的准备。
现在,枪上膛刀出鞘,敌人却不来了。这让张芳有些失望,但同时她又担心张春明会不开心,一种父女之间的共情又油然而生,两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张芳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
“爹,你不要不开心,也许,也许她以后还会回来的。”张芳小声的违心的安慰着。
“爹是有点不开心,她一个女人拖着身孕,我是不放心的。这件事你爹错在一时,却有可能后半辈子心里都受困扰。”张春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张芳顿时心软了下来,她带着几分歉意:“爹,要是我不闹腾,早点让他进门就没事了。”
张春明腾出手揉揉女儿的头:“不说这个事了,你只要专心读书就行了。”
张芳轻轻的嗯了一声:“对了爹,您刚说让振生哥有事和崔哥商量的办,您不是想把铺子的事交给他们去做吧?”
“不可以吗?”
“也不是不可以,我是觉得,这铺子的事还是得您做主。就说振生哥想让小五来咱家,我觉得不妥,您不知道刚才我们来的时候看到杨杨四丫了,我不想以后杨五来了咱这,那个杨四丫就又有理由来咱家了。”
“嘿嘿!小丫头又心眼儿了?”张春明笑了笑,女儿的心思他看的明白:“我看啊有你她也不敢来,至于铺子的事还没那么早交给振生。”
“您是觉得他还太年轻?”张芳试探性的问道。
“振生这孩子有他的优点,这次铺子有他的改良确实有了收益,他好就好在不骄不躁。不过冰冻三尺,现在所谓流行只是一时的,接了那么多订单也就是暂缓一下颓势。眼下战事频传,生意本来就难做,咱们该受的冲劲不会因为一个会蜡染的工艺有了收益就不受了。真想在行业立足,可不是灵机一动的事啊。”
张芳听着倒是有些糊涂了,听父亲的语气,铺子里的生意似乎并不好过,那以后真干不过大哥的生意张记怎么办,余振生又能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