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遣散绝回谷
云层压低,北风更急,一场大雪似乎将来。
琴归羽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提着青龙剑,缓缓行于山道中。
他似乎不再急切,又或者被心事压得走不快。
背后远处,秋铭看着逐渐消失于山中的背影轻叹:“坏人当久了,容易忘了自己是个好人。”
四下明明无人,但是却响起了一个娇俏悦耳的少女声:“我们下面该做什么?”
秋铭摇了摇头,将身上衣物紧了紧才道:“没事了,坐等两年后的嵩山武林大会吧,是两年吧?”
“我怎么知道。”
“我算算……一年半……走吧,往南方去,这里要下雪了,太冷了。”
大雪如期而至,凌冽的风在山坳中穿梭,灌入琴归羽怀中。
包裹青龙剑的锦缎在风中飘摇,散开,将剑露了出来。
琴归羽将锦缎解开,刚一松手,锦缎便消失于风雪中,不知去向。
他没有找地方留宿,因为绝回谷外百里杳无人烟,就这么踏着风雪往前。
路也只有一条,沿着山坳直行便是。
日出时分,刚好能够照亮山谷的高度,一片白茫茫的山坳前方中显出几点墨绿。
那是一片粗如成人手臂的竹林,一眼看不进深处的茂盛竹林挡住了去路,山坳于竹林中合拢围出一片山谷。
山谷背后露出的一小截斧劈般竖直的山壁表明,这山谷便是山坳的尽头。
有两侧高山的遮挡,山坳内积雪并不厚,只刚刚没过脚背。
琴归羽踩着吱吱作响的积雪进入了竹林,于身后留下一排长长的脚印。
过不了多久,这脚印就会被大雪覆盖。
进入竹林风雪立马小了不少,前方是一道人为开辟的道路,两侧不少从根部被砍断的竹子。
山谷入口处,开辟的道路到此便断了,道路尽头,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石碑。
说是石碑,不如说是石块,只因其表面并不平整,其上被人用刀剑刻出“绝回”二字。
刻字之人手法并不高明,两个字的周围还有许多明显的刻痕。
又或者是刻字之人剑气没有收敛的结果。
听到声响,石碑背后出来一个提着剑双目冷冽的青年,身着一身洗得虽然干净但是却满是年岁的痕迹,以至于有些发白的青衣。
青年见了琴归羽先是满脸惊讶,然后惊讶迅速消失变作惊喜,然后立马抱拳喊道:“谷主,你回来了。”
“谷中还剩多少人?”琴归羽没有看他,径直绕过石碑走向没有道路的竹林。
“回谷主,居住在内谷的六人全部离去,外谷中也有数人跟随离开。
“其中也包括小绝,小绝……哎,小绝离开导致我们根本无法阻拦其他人离开。
“我也……我也曾私自出谷寻找小绝,但是没有寻到……”
琴归羽摆摆手道:“无妨,让所有人都出来见我。”
青年应了一声,踏着“咫尺天涯”迅速离去。
不消片刻便出了竹林,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人为开辟的一大片空地,左侧两座竹制的房屋,房屋门前山泉汇成的小溪已经结冰,溪边一块石头上落了浅浅的一层雪。
琴归羽来到石头边,以手擦净积雪后坐了下去,目光转向山谷外,东北方向。
一个与成甚年纪差不多双目蕴含精光的老者缓缓走出竹林,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衣裳,缠满了双手的布条已经脏得发黑。
正是“武痴”白迁。
见到琴归羽那一如往常的神情与姿态,白迁有些恍然,不由地转头看向同一个方向。
虽然看的是山谷出口,但是白迁自然知道琴归羽不是想离开,那是东北方,而东北方是太白山。
当年琴归羽来到剑神谷见“剑神”古剑柏之前,领着上千邪魔外道与武林公认的“魔教”火云门对决于太白山。
那一役,死伤惨烈,双方几乎同归于尽,魔教妖女杜盈之也身死于太白山顶。
那一役,让武林各大名门正派拍手称快。
不久之后琴归羽来到剑神谷,对外则将杜盈之称为亡妻。
再加上古剑柏不久之后亡故,剑神谷改名绝回谷,这杀妻、弑师、残害武林等等传言让琴归羽变成了一个人神共愤的恶人。
不过这等详细的事情谷中众人并不清楚,十数年来除琴归羽外无人离开过。而且谷中没有外人进入也已近十年——开始几年尚有人前来寻仇,但只要入了谷中便不再离去。
时间长了江湖长辈便不再对小辈提起此事,以防小辈不懂事擅闯绝回谷以至于枉送性命。
白迁走到近前朝着琴归羽拱手称道:“琴谷主。”
琴归羽微微颔首不语。
周围嘈杂声渐起,同时众多人影从林中浮现,有人在问那青年何事,有人沉默不语,有人还在与同伴交谈剑法争执不下。
人越聚越多,粗略看来怕不下百人。
一个满目凶狠的大汉分开众人快步而来,口中还带着呼喊:“人呢?人呢?”
见了琴归羽便直冲过来,怀中还抱着一捆竹片:“谷主,这是本座不懂的,其他人讲得都狗屁不通,还是得你来给本座讲,讲上个三天三夜。”
随众人而来的一个身着彩衣看不出年纪面容柔美的男子面露不悦地开口:“骆邦,退下!”
被叫做骆邦的汉子正蹲在琴归羽脚旁,准备将竹片依次摆好,听了这话有些为难,但还是不想退下。
“阁主,本座……”
身着彩衣的男子正是当年以一己之力创立彩衣阁的“彩衣剑”计衣衣。
计衣衣在相貌上遭到的嘲笑也不少,不过与段和玉不同的是,段和玉男生女相,计衣衣则更多的是书生气。
十几年前彩衣阁刚有些许名气,恰逢琴归羽开放剑神谷,计衣衣便遣散了帮众,带着阁中掌权几人尽数投了绝回谷,这骆邦便是其中一个,因为是个粗人,一直没改了从彩衣阁带出来的自称。
计衣衣打断他的话头:“琴谷主莫不是有要事要说。”说罢看向琴归羽。
琴归羽点点头,没有起身依旧坐在石头上环顾众人:“当年琴某困于武学境界,妄图吸收天下武学以更进一步,为困诸位于此所以定下规矩。时过境迁,距今已过十三年之久,是时候让诸位离去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有不少人纷纷表示自己不愿离去,愿意在此继续学更高明的剑法。
也有不少人不确定琴归羽所言真假,左右打量不发一言。
琴归羽收起双腿盘坐在石头上:“有幸得一位前辈提点,琴某想通了一件事。”
众人声音渐低,等待他的后话。
“自李唐灭亡,武学逐渐凋零,在此百姓不得安居武人难以生存之乱世下,仅仅依靠我等百来人去追求所谓的‘更进一步’,无异于缘木求鱼痴人说梦。”
说罢用那双无悲无喜的目光环顾众人,有人面上挂不住一般低下头,也有人转目看向别处不跟他目光接触。
有此番表现很正常,因为琴归羽当初定下的规矩很简单,想要离开绝回谷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赢得了他便可自由离去,
但是十数年过去,这些比琴归羽年龄大得多且自诩前辈之人无一成功。
后来收养小绝,琴归羽便加了第二个方法,只要将全身功力尽数传给小绝,自己自此变作普通人也可自由离去。
但是来谷中的都是追求武功的人,怎可能无缘无故放弃自己数十年的功力?所以十三年来无人这般做。
不过却有人想离去试过偷跑,这些人都被强迫将功力传给了小绝,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小绝身上怕是也有百年功力了。
“那不知琴谷主你想如何?”有人问。
“既然依靠你我无法成功,武林纷争又难以平息,自当尽我绵薄之力求个太平,以图后世之人超越我等。”
计衣衣收回展望远方的目光,双手抱胸赞叹道:“琴谷主好大的气魄。”
白迁却突然道:“我等武辈求得就是更高境界,让后人?那白某这么些年所求岂不是一场空?”
周围不少人纷纷附和,点头表示说得对。
琴归羽道:“你们想如何琴某不管,离去之时自可将这些年记录的竹片带走,琴某留之无用。”
谷中笔墨纸张稀少,除了琴归羽书写装订《武林秘录》秘籍之时使用外,其他人大都是削竹为纸,以剑作笔。
此话一出众人声音渐小,但依旧担心,毕竟离开绝回谷之后便再无人可以如谷中这样随意谈论分享武学。
至于武功秘籍倒是不那么担心,毕竟《武林秘录》已经成书,其中内容已经多年再无删改。
而且这么多年众人日日钻研,早已将自己想学的部分背了个滚瓜烂熟,甚至有人已经将全书全部背下。至于众人探讨出的新的招式,或者自己一时灵光乍现,又或者背不下来和难以理解的部分,完全可以刻在竹片上带走。
也就是说,在场的百来号人物,几乎人手一本《武林秘录》。
“哼,要走你们走,白某不走。”白迁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副无赖的模样。
计衣衣觉得好笑,四下看了看也笑道:“计某也不想走。”
一个能够放弃整个彩衣阁的阁主,自然也是唯武学别无所求。
骆邦闻言也道:“阁主不走,本座也不走。”
琴归羽不发一言,即不说可以留下也不说撵人的话。
一个满脸傲气的中年男子看了看白迁和计衣衣,心中骂了句“老狐狸”然后开口问道:“琴谷主就这般放我们离开,可有什么条件?”
“有。”琴归羽没有任何犹豫。
男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还请琴谷主明说。”
“当年入谷,琴某不曾逼迫你们任何一人,‘不得同意不可擅自离谷,若有违背誓言者,任凭处置’这誓言也是自愿立下的,对也不对?”
“对。”
“没错。”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现在还留在此处的,都是言而有信的真汉子,不曾违背。”
“确实如此。”
……
众人纷纷开口表态。
琴归羽道:“擅自离谷者当将全身功力传给小绝,但是此刻小绝不在,离去之人也已经不知去向。
“琴某第一个要求便是希望离开的诸位,替琴某让他们履行誓言——擅自离谷者,死!”
其他人还未搭话,坐的琴归羽近处骆邦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骂道:“杀他娘的,这等小事交给本座了。”
这骆邦刚刚还说要追随计衣衣留在谷中,现在又说交给他,前言不搭后语,引得众人心中暗笑。
一人道:“这等言而无信者,在下羞与之为伍,内谷六人,更是人人得而诛之。”
“没错,此事可。”另一人也开口。
又两个明确要离去之人表态,其他人也点头答应。
那面有傲气的男子沉默不语,等众人声音平息后才又开口问道:“不知第二件事是何事?”
“谷外王朝更替,北方赵宋势大,当年蜀国被灭你们也都知道,如今掌位者名为赵匡胤,他野心颇大,想必早已将目光投向仅剩的李唐、吴越和南汉。
“这第二件事希望能够告知我赵匡胤的行踪,无需各位仔细探查,只需告知我宋军行军方向,他将要去往何处,让我得以有足够时间赶到便可。”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琴归羽究竟想做什么,莫不是想去刺杀?
“可还有第三件事?”
琴归羽摇了摇头:“诸位今日别后,望珍重。若是担忧琴某名声对诸位有所影响,他日重见大可对琴某出手。”
面有傲气的男子冷笑道:“于某人做不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琴谷主所言这两件事,于某答应了。”
旋即转身对着所有人抱拳,转了一圈后又面向琴归羽道:“在这谷中,我等都是学剑者,出得此谷,我等便有了门派之别——青城山于安年,愿为琴谷主分忧。”
“是极,青城山严天河,愿替琴谷主分忧。”紧跟在于安年身旁一男子也抱拳道。
“唐门唐仓固,愿为琴谷主分忧。”又有一瘦高的汉子开口。
紧跟其后的便是几个唐门中人。
“华山罗画子,愿为琴谷主分忧。”一个不施胭脂的女子娇声开口。
谷中女子不多,只有十几人,小绝的生身母亲自然也在其中,但既然无人愿意承认琴归羽自然也不会深究。
紧随罗画子的是数个华山派中人。
几个大派皆有人开口,包括丐帮,唯独没有开封王家。
之后的便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更多的则是散人,只能报个师承名号,互相之间并无联系。
琴归羽缓缓站起身抱拳道:“琴某谢过诸位,恕不远送。”
“恕不远送”四字回荡在众人心头,让人微微有些恍惚,一时无人搭话,直到有人开口告别。
“琴谷主,就此别过。”
“告辞!”
“后会有期!”
“洒家走了……”
……
众多告别声传来,琴归羽只平静地看着,没有回应,任由他们抱拳然后收拾东西离去。
绝回谷四面环山,琴归羽归来时风雪正冽,谷中只落了浅浅一层白雪。
此刻众人离去,恰好风雪刚定,阳光正高,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