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权宦张让的反对
古人的机警超出了庚哥的想象。
他只说了这句话,除了吕大憨批之外,其他人看他的眼光都变了。
既惊恐又畏惧,犹如听到了什么灭世的预言,在看什么惊天的妖孽。
他们本能就察觉到了“由当地士绅推举之”这句话的残酷。
能想到这句话后面必然会发生的各种鬼蜮伎俩,明争暗斗乃至血腥厮杀。
这种肉骨头要扔出去……
天下,怕是要真的大乱了。
比现在的乱法儿更乱上N十倍的那种乱。
庚哥所说的推举之,从根本上改变了旧举荐制下,上级官长选拔推举低级官员的普遍形态。
而是由应该被教化管理的白身士绅,来推举管理自己的上级官长。
这样的确能一定程度上避免形成新的袁家和杨家这种超级豪族。
让世家豪族不得不将主要精力花在地方上。
因为庚哥甚至不打算给这种推举设置频率和任期。
不打算给它设置任何规则。
各人看各人的理解吧,南辕北辙互相争吵之后再因为意见相左爆发矛盾什么的,他不是才能做一条看戏的咸鱼吗?
哦不,是渔翁,是收拾残局的渔翁。
得这么说,他的这帮臣子才会同意。
给地方官员真正的自治权,朝堂上的高位就不再有任何诱惑力。
之前你在朝堂势力再强横,也禁不住本地想出头的其他世族想挑战你取代你。
他们会在当地源源不断对你发起冲击。
你朝堂上的高位对这种在地的斗争,给不了太大的帮助。
在地的地头蛇们才能拿到真正的实惠。
但这么做的后果很可能是同乡世家间持续百年乃至千年不死不休的仇怨。
以及整体形势彻底不可控的大混乱。
庚哥以为卢喷喷会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他都想好了怎么说服卢喷喷。
却不料卢喷喷只是皱紧眉头苦苦思索。
反倒是张让跳了出来:
“陛下不可,此策无异饮鸩止渴。”
他的反对,完全出乎庚哥的预料。
因为之前在庚哥让宦官们出让权力往回收缩的时候,当时他其实并没有足够的威信与能力,让宦官们乖巧的听令。
宦官们虽然大体上忠于皇室,却并非是什么没有自己想法的乖巧生物。
东汉孝安帝时代,安帝驾崩后,其皇后阎姬欲拥立北乡侯刘懿。
宦官孙程等人诛杀了阎姬的心腹宦官江京等人,迎立了已被废黜为济阴王的安帝长子废太子刘保。
是为顺帝。
阉人也是人,也有基于自己利益的思考,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忠诚到无脑。
即使庚哥说是为宦官们好,可太过违背宦官们的利益,顺帝朝的事不是没有可能重演。
废黜庚哥并拥立他那憨批弟弟,只需要事后还政,就不会有什么骂名。
庚哥是在尘埃落定后才被告知,他当时做那个决定有多少风险,然后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真正将风险消弭于无形的,当然不止是庚哥那高妹御姐妈及时的敲打。
起决定性作用的,其实是张让对庚哥的决策不遗余力的支持与推行。
是张让说服了赵忠与宋典,并让他们和自己一起镇压与疏导宦官们的不满情绪。
是他用雷霆手段,打压分化了原属于郭胜的势力。
是他扶植着蹇硕与陈亥,在宦官中确立了地位,培养出绝对忠于庚哥的宦官队伍。
是他让后起之秀蹇硕,真正在宦官中拥有威势,成为名副其实的四大中常侍之一。
完全是张让以一己之力,力压所有反对意见。
是他用尽全力稳住局面,逼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权宦们,暂时放弃了手中的权力。
宦官们一直不曾掀起什么风浪,最近这段时间更是乖到毫无存在感,固然有面对外部源自二颖压力的缘故。
但在二颖欲兴废立时,被完全夺权的宦官们没人跳出来作妖,这本身极不正常。
底下少不了暗潮汹涌,少不了不曾显露于庚哥眼前的腥风血雨。
之前夏恽的反弹与被镇压,只是其中程度最轻微温和的部分。
了解这一切之后,庚哥对张让的认知,是会不假思索拥护他的一切决定的一个人。
从不质疑和反对。
上辈子爷爷奶奶过世的早,庚哥并没有接触过自家祖辈。
而因为父亲太花不受待见,他跟母亲那边的祖辈也并不亲近。
他缺乏跟祖辈相处的经验。
因此他不免将张让的态度,简单粗暴的理解成他御姐妈告诉过他的,独属于阉人的忠诚。
他哪里知道,单只是阉人的忠诚,到不了这种程度。
张让的无脑拥护,皆因为灵帝宏陛下幼年时说过的那句话。
“张让如我父”。
心里头因此大不敬的暗自将自己当做“皇爹”的张让,感受到的并不是不可一世的骄横,而是责任。
就为那句话,他甘为皇室效死,十次百次千万次。
他因此对庚哥和陈留王,在心中更有一种宛若祖父对孙儿的疼惜。
相较于他已经很宠的灵帝宏陛下,更多出一份儿隔辈儿亲。
作为无法拥有自己子嗣的阉人,心中有了这种情绪,张让对皇权的维护,拥有一份远超普通阉人的病态狂热与执拗。
即使他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我不过是个奴才,不过是个阉人。
但他无法自控的始终处于那种狂热之中。
他绝不会容许自己的两个小孙孙,为了皇位自相残杀。
他心里头更是认定,谁想夺走我的小孙孙的东西,先从我这个老奴的尸体上跨过去。
张让就是这么一边卑微着,一面内心狂妄的坚定着。
犹如一位手持拐杖颤颤巍巍的老人。
为了将孙辈护在身后,他会不惜自不量力的去抵挡足以灭世的惊涛骇浪。
会与整个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
即使从灵帝宏陛下幼时那句话之后,他“皇爹”的身份,再不曾得到过任何确认。
即使他清楚,那不过是灵帝宏陛下随口说出的一句顽笑话。
谁也不曾认真。
即使他清楚,庚哥和陈留王眼中心中,他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权宦。
一个有些权势值得忌惮一下的奴才。
对他并无感情。
但曾经有那一句,对他来说就够了。
根本不懂张让心理,也没有料到张让会跳出来反对的庚哥微微愕然了一下。
但他聪明的脑瓜很快自以为理解了张让反对的原因。
以前不管怎样放权于二颖,在张让看来,应该不过是权宜之计。
皇权根本不曾真正受损。
只要削弱了士族,有朝一日,所有给出去的东西都能轻松拿回来。
但这次不一样。
各地士绅自行推举当地牧守之事,一旦有了开端,就很容易形成惯例。
尝过甜头的世家豪族们,拼了命也会争取一直保留这种权力。
更何况庚哥又给出了尧舜禹时的先贤之例,等同是给出了他们争取这种权力合法合理的依据。
这会从根本上,对皇权带来不可逆的伤害。
谁也不知道世家豪族们会不会更进一步,想到帝位也应该这般产生。
那这就是在自挖皇权的根基。
帝位或者说君权的世袭制取代推举禅让制,本来就有不义之嫌。
夏禹亡故之后,禹子启抢夺了禹禅让给益的后位。
并依靠强权让世袭制成为定例。
自此权力才成为了可以依靠血脉传承的财产。
但古人骨子里,还是认可“有德者居之”的。
谁知道推举制的回归,会不会唤起士人们对那段久远历史的回忆与反思。
从而从观念上开始质疑皇权世袭制不怎么堪置疑的权威性。
对这么危险的举措,张让怎么可能不跳出来反对?
用这种方法去缓解眼前的困境,难道不是如他所言的饮鸩止渴?
这种反对,说到底仍旧是出于对皇室的忠诚与皇权的维护。
庚哥很快就确定了说服张让的策略。
他和盘托出了自己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皇权捆绑孔孟,在君权天授之外更增添一份精神依托的计划。
并将说服的重点放在“一定程度的放下权力,才能确立皇室不可动摇的地位,用地位施加影响,比强权更能令皇权的永固”这套说辞上。
这套说辞如果放到明清之世,乃至是有宋,可能会比现在这个时代更有说服力。
因为明清或宋往前看,能明确的看见各朝不管强盛到什么程度,最多也都不过只能享二百年多年的国祚。
两汉四百年,如果以王莽之乱来划分,也不过各享二百年。
只有大一统之前的周天子,享受到了八百年的漫长国祚。
到后世的宋明清,统治者才真正懂得江山永固的珍贵,懂得王权永续的艰难。
知道所谓万世一系,是一种多么可望而不可求的梦幻局面。
但这是大一统才传秦汉两朝的有汉一朝。
在这个时代的张让卢喷喷皇甫嵩等人,都还天真的相信只要他们足够努力不出错,汉室江山就能千秋万代的传下去。
庚哥建立在时代见识上的说辞,因此很难真正说服张让。
何况由于他并不了解张让反对的底层心理动机。
他越解释,张让心中反而越自责。
“皆是我辈无能,方让君上认为,欲待万世传承,必先自损帝权。”
“定有更好的方法,定有更好的方法。”
把持这种想法的张让,又怎么可能被庚哥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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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播先秦小知识:夏朝时夏王在位时被称作后,去世后才会被称为帝。
譬如短暂篡夺夏朝的有穷氏首领羿,会被称作后羿。
到后世王和后才有性别之分,后被固定用于称呼统治者夫妻中的女性。
用这个字也代表了夫妻对于权力一定程度上的共享,女性地位并没有很多人想象中低。
所以问题来了,上古时的后土到底真的是娘娘,还是喜欢发挥想象力的民间传说创作者,错误理解了后字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