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他的心,跳得太快了。
一回到家,泽峻紧张兮兮的到处布结界,阻挡一切的耳目神识。殷梓叹了口气。
她这小徒从来没有进步过,结藉布得比纸还薄就算了,本来控制得比较好点的爆炸力,又差点发作了。
「我来吧。」她安抚的拍拍泽峻,和她仍是大妖时同样的闲适,运用一点符咒和巧劲,很轻易的张开隔绝的结界,但顶多只能到整个房子的范围,没办法再缩小。她知道这是屋主的力量,但她从来不在意。
泽峻却很在意。他轻咳一声,「…屋主,感谢你一直把房子借给我们居住。」他小心翼翼的说,「可否请您暂时离开?我们不想牵累您,恩将仇报不是我们该做的…」
「在这里就行了。」幽灵屋主淡漠的说,「我早就死了,还有什么值得挂怀的?」
「但是这个…」
「你们把『不周之书』带进来的那一刻起,我就脱不了干系了。」她轻轻的飘上楼,「还怕什么?」
泽峻急出一身汗,又觉得不能拖延了。「小梓姐,你听我说,我知道玄女是谁了。」
「真的?」她猛然抬头。
泽峻深深吸了口气,「…玄女就是王母娘娘的闺名。前任天帝犹在位时,她负责看守天柱。天柱断裂后,她嫁给了现任天帝,生下了帝喾。」
殷梓望着泽峻好一会儿,「…你是说…」她的声音也颤抖了,「你是说帝喾就是玄女一直想要产下的…」
「我只是怀疑,怀疑!」泽峻试图平静下来,「小梓姐,你觉得呢…?」他真希望殷梓否定他,笑着说他想太多。
但是殷梓的脸孔却煞白了。「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仁厚却公正的天帝一直不杀天孙,怪不得王母娘娘那样蛮横的护卫发了疯的儿子。怪不得满天仙神对天孙有再多的怨言,老一辈的神只都会设法压下这些怨恨。
她亡失了太多记忆,所以不记得王母的闺名。杨瑾叔叔在东方天界这么久…可能早就知道了吧?只是困于言咒,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匆匆的把无辜的司徒桢送走。
若真的是这样,知道这件禁忌的他们,到底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瞥见泽峻忧心的眼神。这孩子…吓坏了。「…总之,都是推测而已不是吗?不等玉简的禁制破解,我们也不知道真正的真相。」
殷梓知道自己根本是委婉的回避答案,但的确让泽峻松了口气。
「是啊,现在忧愁也太早了点,最少也等证实了再说嘛。」泽峻很快的振作起来,「说不定到最后,我们发现那只是王母娘娘的少女笔记,后面是她恋爱的心情,怕被人看到丢脸,才遣人看守也说不定。」
殷梓暗暗苦笑,却随口漫应,「也很难说的。」
他历经种种苦难,反而很容易想得开。担心又不能让事情变好,对吧?往前走,总是会有希望的。
「肚子好饿,我来做饭吧。」泽峻开心的拎了围裙,很认真的煮起晚餐。
殷梓忧郁的笑了笑,回到房间想要继续用功,却怔怔的,坐在床头发愣。
「你太宠他。」幽灵屋主悄悄的穿门而入,脸孔笼罩在阴影下,「这样好吗?」
「太多和太早的忧虑没有用处。」殷梓淡然的说。
幽灵用安静冷静的眼神望了她好一会儿,「我倒有几分喜欢你了。」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她悄悄的隐退。
殷梓凝视虚空了一会儿,她拿出自己以前的笔记,静静的用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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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峻的好心情没维持几天,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修道少年,半妖化的他,对各式各样的气极为敏感。当他感应到和敖广类似而较为稚嫩的气时,他立刻唤出无形的飞剑。
他是谁?为什么在家门附近徘徊?
任何人来看,他眼前这位少年都极其普通。普通的身高、普通的衣服,连长相都极为坚持的普通。
但是这种过分坚持的普通,反而让他显得有些怪异。
瞥了一眼,发现他的领口别了一块小小的黑布,可见是在戴孝。虽说龙王的死不是他们的缘故,但对悲痛的家属来说,却脱不了关系。
「我姓龙。是龙家长子。」他的声音低沉有磁性,「很抱歉在门口这儿惊吓你,但这宅邸,我进不去。」
先礼后兵?泽峻忖度了一会儿,「这是西方死亡天使的住处。」
「不是因为这个。」龙姓少年摇了摇头,「我们尊重管理者。」
管理者?泽峻心底冒出大大的问号。他懂众生尊敬畏惧的「管理者」是谁,但这个个性模糊的城市,没有管理者。「你应该知道,这个城市没有…」
「不是这个城市…」他困扰了一会儿,「算了,这和我来的目的没有关系…」他恭恭敬敬的低下头,「我代过世的家父前来致意。他临终前念念不忘,因为您的善心,让他有交代遗言的机会。」说到最后几句话,这少年已经开始声带呜咽。
泽峻慌张起来,「没!没那种事情!」他反而难过起来,「…他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呀。」
「家父不愿『久病』拖累我们,自我了断了。」少年忍不住,啜泣起来,「若不是恩公的留情,他连返家的机会都没有。他嘱咐我,务必要跟您说几句话。」
…敖广是自杀的!为了不牵连整个龙王家,他选了这一条路吗?!
「其实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他要我背诵这几句话。您听好。『此事隐秘至极,唯有四圣之长知晓关节,以及若干暗部。与其防神,不如防妖。』。」龙姓少年背完这几句,不安的问,「您懂意思吗?家父就交代这几句,令我绝不可探究内情,也不可跟任何人提及。」
泽峻咀嚼了几遍,心情越发沉重。「…我懂了。我是凡人,不能去吊唁。只能请你在令尊面前致意,感谢他不念旧恶,还送了这么紧要的口信。」
龙姓少年想问,嘴巴张开又闭上。到底是什么逼得父王非自尽不可?母后哭得死去活来,还再三阻止他来送口信。他很想知道真相…但他已经担下一整个家族的命运,他总不能弃父亲的遗命和亲族于不顾。
「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他落下大滴大滴的泪,「但是,我不能知道,对不对。」
「对。」泽峻沉重的说。
他用袖子狠狠地擦去眼泪,「…你会代我父亲报仇么?」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泽峻愣了一下。我?一个凡人?他想到殷梓碎裂的魂魄,想到小咪被换了脸孔,呆滞的眼神。很多无辜死去的人与众生。浓郁的哀伤和痛苦,他曾经视为亲人的朋友们。
「好像很不自量力,喔?」泽峻苦笑起来,正色说,「我会不断尝试,或许不只是为你父亲。」
龙姓少年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肃敬的行了礼,转身消失。瞬间,下起了倾盆大雨。
龙行,必随暴风狂雨。
他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还拎着酱油。呵。
「小梓姐,」他开门进去,「刚刚新龙王来过了。我参见东海新龙王,居然拎着大瓶的酱油呢。」
殷梓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稚弱的脸孔涌起一个早熟而坚毅的微笑。说不定因为这微笑,他就有勇气去对抗所有的一切吧。
哪怕是主宰天地成毁的败德之神。
缥缈的天界,天帝垂危的消息虽然被掩盖起来,王母衣不解带的随侍在侧。华丽的烛台明灭,发出庄严的檀香气息,却对天帝的病情无能为力。
天人五衰:头上花萎、不乐本座、威光减损、腋下出汗、天衣秽垢。
身为天人百般修炼,终究还是逃不过五衰。她俯望天帝枯槁的容颜,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人,就是她想尽办法夺到手,跟随了漫长一生的良人吗?说起来,她从来没爱过这个出生边陲,心肠软弱如凡人的丈夫。但是他宽大的庇荫她一辈子,现下他快要死了,她却有种深深的恐惧和忧虑。
在外人眼中,她是霸道专横、不可一世的王母娘娘,但她的内心,却还是当初独守天柱的少女巫神。她的心还是那么坚定,坚信她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即使多少人恨她,她依旧相信,若不是她的逆天而行,这世界早已崩毁。
她不在乎他人的评价。她永远记得,她是玄女,看守天地的少女巫神。她的使命就是让这世界存在下去。少女时,她厌恶无谓的权力争斗,却让这些扭曲摧毁了天柱,为了弥补这个过错,她宁愿自己跳进这污浊的旋涡,将权力紧紧的攥在手里。
没人了解有什么关系?她倔强的挺直背。就算丈夫厌她、躲她,就算儿子恨她、怨她,她都不在意。她真正关心的只有这个世界,或许她也只爱她坚守了一生的天柱,和她的职责。
守着渐渐死去的天帝,她又焚上一炉续命香。二十年,或许她可以再拖二十年。这就是她能力的最大极限,她原是天界最强的医者,却对丈夫的病无能为力。
战争、衰老、忧愁、过度耗损心力。除了这些以外,她明白,当初她盗走丈夫大部分的元神去孕育「天柱」,更是主要的原因。但她呢?她几乎付出自己的一切神力。
二十年,能干什么?她几乎心血用尽,生出了的天柱化身,却宁愿在南狱装疯。等天帝死了…
她突然烦躁起来,冷冷的嘱咐医官好好看着,走出了过分温暖的房间,站在花园里发愣。
「娘娘。」董双成迎了出来,缓缓跪下,「下界列姑射岛城隍上呈奏章与犯神两名。」又膝行趋前低语了几句。
王母的脸色都变了,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双成半边脸孔高高肿起,「都是死人么?!这么重要的事情,拖延到现在才说!」
双成记没有哭泣也没有抗辩,只是低头,「是奴婢误事。」双手捧上禁着犯神的玉葫芦。
王母一把夺过来,气得直哆嗦。「看轿!去南狱!我看那个该死的畜生有什么话对我说!」
她怒气不息的冲进南狱,完全无视铜墙铁壁般的结界。即使失去大部分的神力,她依旧法力高深,是天界数一数二的人物。
随着怒火高涨的神威令人遍体生疼,修行较微的仙官根本就昏厥了过去。
「你这孽畜!下凡历劫又历了什么好事出来?!」她将奄奄一息、肢体不全的上尸神和下尸神扔在帝喾的面前,「你说!你去哪儿找到记录玉简,又为什么埋在天柱遗址上?说啊!我百般遮掩、维护你这畜生,你长长短短惹了多少祸?打小儿你要什么,我没弄给你?为什么要这样忤逆作践我?」
她越想越气,看到帝喾一脸漠然的抱着飞头蛮,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头发,她的火气更旺,一把扯住飞头蛮的长发拖了下来,「我跟皇嗣说话,你这妖女不知道回避?」稍一使劲,就把飞头蛮的手臂扯了下来,大蓬的鲜血喷洒出来。
帝喾神色一变,王母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一股霸道的风压给刮出了结界之外,这股风压夹带着暴风雪,将隐形的结界冻得晶光闪烁,像是一个倒扣的大琉璃盆。
他抚身抱起倒在血泊中的飞头蛮,捡起她被撕裂的手臂,细心又怜惜的用自己银白的长发为线,漏进来的月光为针,将手臂缝了回去,伤口居然愈合得完完全全。
「你们这些老一辈的神,怎么这么不爱惜玩具。」他温柔的找了新的衣服帮木然的小咪更衣,「说起来,你们比我都残忍多了。我打从心底爱惜他们的美好,你们根本就瞧不起他们。」
王母在结界外气得发怔,却怎么样也进不去。「小畜生!今天你不给我个交代,我跟你没完!」她怒吼着。
帝喾抬起眼,带着微微的厌倦。「是,那是我在人间游荡的时候淘出来的。也是我亲手找到了天柱遗址,朝那儿埋了,还私拘了三尸神和各山神地只在那儿看守。甚至也是我替山海经写了补遗,替那玉简取了个『不周之书』的名字,用了人间道家的禁制封了后半截。是,都是我做的。又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