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你们亲一下
十二年前,人间落了场大雪。
飞雪绵延千里,滴水成冰,寒意冷彻骨髓,抬头望不见天光。
漫天风雪中,小小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那是个七八岁的幼童,宽大的棉袍显然不能抵御严寒,她的发梢微微发黄,又结了层薄薄的白霜。
冷。
好冷。
她已走了不知多久,深厚的积雪没过膝盖,鞋子里进了雪化了冻又结了冰,起初又疼又痒,而今竟已然像失去知觉那般,再不能挪动分毫。
寒气似是侵袭了女孩的肺腑,一阵剧烈地咳嗽后,她更加体力不支,终于倒在茫茫雪地上。
大雪簌簌落下,世界顷刻间恢复纯白,连脚印也被掩埋了去。
小人儿蜷缩着身子,试图缓缓站起来,可她实在太冷太累,连眼皮都变得沉重。
意识模糊间,她甚至出现了幻觉。
她看见雪停了。
并非雪散云消的自然现象,仿佛整个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
飞扬雪花定格在半空,天地一色,千里冰封,好似一幅迷幻而又瑰丽的超现实画卷。
远方出现一道人影,愈来愈近。
小女孩努力睁开双眼,只见对方一袭白衣,气质淡漠如霜,竟压过满目落雪。
路过她时,来人停下脚步,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洁白,仿佛只碰过天边的月和水中的花,不染一丝俗世中的尘埃,宛若画中仙。
“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嗓音里透着拒人千里的冷矜,语气却是温和的。
冥冥之中,小女孩觉得自己应当牵上对方的手,可她却莫名感到有些不对。
“我叫楚玉。”她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一个没有寒冷的地方。”
见女童沉默不语,那人温柔地笑:“你想学我的剑术吗?我都可以教你。”
他的腰间别着一把月白色的佩剑,在漫天白雪中也毫不逊色。
小了几l号的楚玉点点头,却在即将握住对方的手时,飞快地转为抽走他的剑,接着反手砍掉了那人的胳膊。
“装谁不好装我师尊。”
她遗憾地摇摇头:“虽然长相和语气都一样,但你明显不是他。”
果然,“师尊”捂住受伤的肩膀,面露狰狞。
它化为原型,正是先前那只镜妖。
随着伪装败露,四周的积雪飞速溶解蒸发,两息过后,楚玉变回正常年纪,也重新站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她与师尊一同来到此地,寻找第三张山水图,怎料刚到烟岚山,便被幻术分隔开来。
镜妖的幻境能使人想起难以忘怀的过往,在这种美好的回忆里,人的警戒心往往是最小的,想偷袭更是轻而易举。
很显然,镜妖的偷袭失败了。
它恨恨地推搡着与它一同赶来的尸鬼:
“还愣着干什么?快杀了这个人类。”
白樊不为所动。
“聋了吗?”镜妖拿玻璃片扎他:“还是说,你想造反不成?”
“我只听命于姐姐。”
白樊木然道:“她说,要先将他们赶走。”
“那你就说赶不走,不就行了吗。”
镜妖舔舔嘴唇,不屑道:“人类跑到我们主人的地盘上,岂能有放走的道理?”
“不行。”白樊执着道:“要赶走。”
原本以为相对白苑苑这个人族,被她唤醒的尸鬼弟弟显然更能称之为“同类”。
但现在,镜妖真的觉得和他有交流障碍。
“你是邪物,他们是人。”它恨不得拎着对方的耳朵提醒:“你姐姐说不杀就罢了,连你也这么认为?”
非常神奇,在这一刻,它居然对白苑苑产生了一丝微妙的理解。
两妖一人僵持不下时,烟岚山的另一位闯入者也随之从幻境中走了出来。
殷晚辞长发散开,泼墨似得垂在衣襟上,眉目疏淡,唇角一点靡丽的绯红。
“师尊,你受伤了?”
楚玉微微怔然。
幻境虽诡谲,却也不是天衣无缝、完全没有破绽。
更不要说才刚刚经历过莲田村的水妖,对这种精神类攻击的抵抗力,理应会更上一层楼。
这次连她都没有中招,楚玉感到有些不解——可担心大过了这点小小的疑惑,她飞快地跑到殷晚辞身前,踮起脚想擦擦他唇边的血痕。
殷晚辞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他垂下眼,睫毛纤长,将瞳孔中的情绪尽数遮掩。
“一点小伤。”
他轻轻偏过头,躲开少女即将触碰到自己的指尖。
“我知道了!”楚玉又是担忧又是心疼:“是上次的伤还没有完全好透对不对?……师尊要不要试着像之前那样,变成羽毛先歇息一段时日?就算是身外化身,也要保重身体呀。”
“……”
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顺便掏出先前调配好的药剂。
若是此时有第五个人经过镜湖,定会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情景。
两人两妖站在湖畔旁,却诡异地没有大打出手。
镜妖在苦口婆心纠正白樊作为邪物的三观,还和对方产生了激烈的辩论。
人类少女在忙着关心她师尊,而仙君则是安静地听着她说话,完全忽略了唇枪舌战的两只妖物。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以至于“消灭人类”的伟大计划久久无法迈出第一步。
镜妖忍无可忍,终于决定自己亲自动手。
诶,等等……?
方才忙着吵架,它险些忽略了,回笼到身体里的另一半意识所告知的情况。
镜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它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迎面而来的凌厉剑气扫过,好不容易拼凑好的躯体被震出细细密密
的裂纹,还有濒临破碎的风险。
“……今天先放过你们。”
镜妖慌张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镜片,临逃走前,还不忘留下狠话。
“我已经知道他们的弱点了,你先在这里应对,我去汇报主人。”
它警告白樊:“若是敢放走他们,主人定会让你和你姐姐吃不了兜着走。”
“留下它!”
楚玉拔出腰间的非雾剑,剑气斩断幽绿月光,与仙君呈两面夹击的攻势,直直斩向妖物的本体。
镜妖在邪魔身前侍奉多年,也并不是十成十的草包。
比如逃跑的本领,它就很擅长。
两道剑气划过湖面,发出金属般的清脆爆裂声,镜妖却在人类再次出招前,先一步凭空消失在湖岸边。
“现在只剩一只了。”
楚玉觉得留下来的这只怪稍稍有些面熟。
本着先礼后兵的原则,她礼貌地开口:“可以请你让开吗?”
尸鬼摇摇头。
“你们不能再往前面走了。”
他如是说。
好吧,看来还是立场不同。
楚玉手肘翻转,锋利的长剑在月色下潇洒挽了一个剑花。
那就碰一碰吧。
“小心。”
殷晚辞提醒她:“这只妖物,至少有百年修行。”
“确实,他身上的火莲,还有我一份功劳呢。”
楚玉随口附和道。
几l乎是刚看见尸鬼的第一眼,她就明白了对方的来路。
相似的外貌,胸前的天阶灵草——无不在昭示着这只邪物的身份,相当于实名制上网。
好在她早就做好了小白花不那么简单的心理准备,结合先前的某些怀疑,此时倒也不觉得特别意外。
真要说的话,尸鬼看上去还要更惊讶些。
“此话当真?”
白樊皱眉,青白色的爪子捂住胸口跳动的火焰:“你到底是谁?……抱歉,我好像什么也不记得了。”
楚玉眨眨眼。
她本想按部就班介绍自己,然后再打一架,获得深入烟岚山的行动权——但看到对方那副认真又苦恼的样子,一个天才般的念头出现在她脑海之中。
听镜妖的意思,这里是有只大妖怪的。
第三张山水图很可能在大妖身上,如果能节省灵气保存实力,自然是最好不过。
“哥,你不认识我了吗?”
再开口时,少女眼中顷刻间蓄满盈盈水光。
“我是你的亲妹妹呀!”
殷晚辞:。
白樊:……
仙君还好些,他早已习惯徒弟张口就来的神奇天赋,可尸鬼完全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当即像被石化般愣在原地,若不是早已没了呼吸,他甚至要一口气憋过去。
“我不相信。”良久,他才结结巴巴道:“我的亲人只有姐姐一人。”
“哎,果然是把我忘了。”
少女沉沉叹息,又强装乐观地抬起头:“没关系,现在我来找你们啦。”
“对了,这里说话不方便,可以先让我进去吗,哥哥?”
“……”
“你有何证据?”白樊执着道:“虽然你长得,确实和姐姐有几l分相像……”
他自己都快要把自己说服了:或许天下间真的有外貌相似的陌生人,但人类少女也的确来到了这里——若不是为了寻亲,很难想象有人会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更不要说,她还准确说出了自己和白苑苑的大名。
“我们是在南疆出生的,但我从小就和你们走丢了。”
少女真诚地问道:“这些年,你和姐姐过得好吗?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哭哭。”
“如果这还不能让哥哥相信我的话……”她合理利用穿书者的优势,小声说:“我记得小白……苑苑的后腰,有一颗朱红色的蝶形胎记。”
……
一条又一条信息摆在眼前,尸鬼无法再继续怀疑下去。
再次睁开眼时,他只感觉自己忘了很多很多事,就连思维也变得格外僵涩。
说不定这个妹妹,就是不小心丢掉的回忆之一。
“我知道了。”
白樊歉疚地摇摇头,让开一条路让她经过。
因为力度没控制好,脑袋在脖颈上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周。
哇哦,过关了。
不费吹灰之力解决掉守门怪x2,楚玉高兴地拉着身旁的仙君,就要深入烟岚山一探究竟。
“等等。”
白樊再次拦住他们。
刚变为邪物没多久,加之失去了很多记忆,他脑子有时候便转不过来弯。
姐姐说了要把人赶走,哪怕妹妹能放行,另一个人也不能进。
“他不许进去。”
尸鬼于是指着仙君道。
都到了这一步,更没必要强行突围啦。
楚玉介绍道:“没事啦哥,这是我师尊,都是自己人。”
白樊皱眉。
他现在只认姐姐和妹妹,自然不觉得“师尊”是家人的一员。
“不可以。”他重复道:“他不是我们的家人。”
噢,这个简单。
楚玉又想到了新点子:一路走来,他们好像经常被误认为道侣来着……反正都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回。
“是家人呀。”
她甜蜜蜜地挽过殷晚辞的手臂:“刚刚忘记说完了,这是我刚成婚的夫君。”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小心翼翼用余光瞟了师尊两眼。
——对方神色平静,看起来相当淡定。
也对。
师尊乃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定是不会将此类谣言放在心上。楚玉想起先前的种种,认为他肯定和自己一样:都已经免疫了。
新想法同样奏效,白樊看起来已然接受了两人的心关系。
妹妹的师尊不能进山,但妹妹的夫婿便可以。
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像方才那样,要一些证据。
“你看,这是我们成婚时的嫁衣。”
少女从储物戒中掏出在莲田村时穿的喜袍。
白樊信了,但没完全信:“有喜袍而已,也不能说明就是你们的吧。”
“……这样好了!”小尸鬼灵光一闪。
“你们也像别的道侣那样亲一下,我就相信是真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