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陈年旧事
梅清竹慢慢饮了口茶,开门见山道:“诗情,我今天来,只想问你一句话。”
“当年我姨娘是怎么死的?”
诗情额角冒出密密的汗。
日影透进绿窗纱,照着浮动的尘埃。
梅清竹坐在背光的阴影里,声音淡淡的:“说真话。”
阳光打在诗情脸上,任何细微表情都照得一清二楚。
她眼里掠过一丝挣扎,嘴唇几度开合,终于颤声道:“姨娘的事,还得从夫人进门说起。”
“小姐您想必也知道,夫人和侯爷是年少夫妻。夫人当年貌美倾城,侯爷是自己求娶的她,他视她如宝,婚后整整九年不曾纳妾,不知羡煞了多少贵妇人。”
梅清竹点点头。
梅根顺的确爱重江如玉,前世一直到她死时,江如玉都牢牢坐着侯府主母之位,不可动摇。
诗情接着道:“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夫人整整九年无所出了。”
“当时外头人都说夫人是不下蛋的母鸡,夫人自己也着急上火。后来那一年终于怀上一胎,夫人喜得跟什么似的。”
“可不过才高兴月余,夫人整个人害喜害成了黄脸婆,还涨了三十斤,失宠了。”
“夫人此人,外人说她贤惠,其实她心气儿最高,因为在娘家和夫家都被人捧在手心,就将她捧出了一身娇脾气。侯爷冷淡她,她不肯放下身段哄,反倒越发和侯爷置气,侯爷也就越加厌弃她。”
“那天夫人和侯爷又吵了一架,侯爷自顾自地就出了府。夫人在房里又哭又吐,一整日滴水未进,到晚间还呕了血。”
诗情忆起当年的险境,眼里仍有余悸:“我们几人将夫人扶在榻上,当时她整个儿气若游丝,连话都说不出来。”
“可侯爷却在外遇上了王家小姐王芷,对她一见钟情,一回府就要求娶王小姐。”
梅清竹沉默地盯着案几上的纹路。
怀胎十月绝非易事。自己身心俱疲,夫君却在外勾搭别人,这是任何一个有心的人都无法容忍的事。
“所以小姐您可以想见,夫人有多恨王小姐。”
“那一年侯爷变了心,陆续纳了几个妾,夫人将账全算在王小姐头上,对她恨之入骨。”
“偏生当年王家小姐也是名声在外的大才女,侯爷求娶王小姐的功夫,一点也不比求娶夫人的差。足折腾了半年,二姨娘和三姨娘都抬了,才将王小姐哄到手。”
“王小姐入了府,侯爷将她捧得眼珠子似的。宁愿去听她弹琴,也不愿去看望动胎气的夫人。”
后面的故事也就可以预料了。
娇贵的江家大小姐被郎君无情辜负,慢慢地,就从娇娇小姐蜕成了深宅妇人。
诗情叹了一口气:“那一年,夫人生下大少爷,月子里将容貌精心调养回来,使尽了手段,终于将侯爷的心又重新抢回来,叫四姨娘失了宠。”
“谁知道就在夫人生下二小姐那年,四姨娘偶然承宠一次,竟怀孕了。”
诗情说到这里,指头发颤,抬头看着梅清竹:“小姐您也知道的,夫人根本没可能容下她,所以四姨娘的死...的确并非难产,而是夫人害死的。”
“怎么害死的?”梅清竹面色平静。
“江家人给了夫人大包红花,教她每天在四姨娘的饭食里放一点,生产时四姨娘血流不尽...就死了。”
“是谁下手的?”
“是四姨娘的贴身丫鬟青黛,四姨娘难产去世后,满院丫鬟都被夫人以伺候不利为由杖毙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
诗情面色惶然,讷讷道:“因为这些事都是...都是奴婢的母亲为夫人安排的...”
“哗啦”一声,一个茶杯重重砸在地上,粉身碎骨。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诗情跪倒在地:“奴婢们卑贱之身,身家性命都捏在夫人手里,哪里敢违背她?奴婢母亲也不想这样的...”
梅清竹静静地坐着,神色如昏灯明灭浮沉。
诗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脸上的汗越来越多,啪嗒啪嗒滴在地上,不一会儿便是一滩水。
终于,梅清竹又开了口:“四姨娘死后,府里就没人怀疑吗?”
“老夫人派人查了,但夫人做得细,生产前半月就停了药,没有查出证据。”
“老爷没有怀疑?”
“没有。当时老爷对夫人旧情复萌,夫人说她是难产,老爷就信了。”
呵,梅根顺是这样的。
梅清竹问道:“你说的这些,可还有什么证据?”
诗情转着脑筋,苦思冥想许久,摇了摇头:“时日太久,夫人做得又隐蔽,奴婢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证据。不过...”
她抬头小心地瞄了眼梅清竹:“若是小姐要揭发夫人,奴婢愿出来作证,求小姐饶奴婢不死!”
梅清竹站起身:“嗯,如果你愿意将功赎罪,我会给你机会。你且在这里好好住着,等时机合适,我会派人来叫你。”
眼下只有一个人证,太单薄,况且江如玉还有江家这个后台,并不是揭发她的最佳时机。不过,留着诗情,总有一天用得上。
......
从内室出来,萧珩正坐在正堂里揽着本书。见她过来,问道:“怎么样?”
梅清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坐下来,将脸缓缓埋进掌心里。
她仿佛是听了一折烂俗的后宅故事。
才子在外风流多情,佳人在家苦苦守望,世上痴心女薄幸郎的故事,大抵如是。
唯一不同的是这回佳人是她的夙敌,卷入才子佳人中间的小妾,是她母亲。
这是一场战争,可到最后,谁也没有赢。
萧珩的声音温柔地淌进她耳廓:“你怎么了?”
梅清竹抬起头,声音沉涩:“你说,一个女子,与郎君恩爱九年,却终被辜负,她怨恨那个夺走郎君的女子,有错吗?”
“没有错。”
“那么一个女子,被一位男子‘真情’打动,甘愿委身为妾,有错吗?”
“没有。”他轻声叹息:“不是她们的错。”
“可三妻四妾是礼制常规,男子纳妾,似乎也没有错呢。”
萧珩眸光如水:“你知道,戏折子里才论对错,现实只论立场和输赢。”
一阵穿堂风过,他清醇的声音似有南风的温和:“真要说什么是错,三妻四妾、妇道妇德就是最大的错。人人天性嫉妒,如何只强求女子宽容大度?”
梅清竹张大了嘴,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哪里来的异端邪说?你果真是八殿下?别被人掉包了罢?”
他含笑看她:“你我一样都是异端,怎么一家人倒打起了一家人?”
谁和你是一家人?
梅清竹低哧一声。
现在不是,可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他笑吟吟看着她。
她呼啦一声站起来,道:“我心情不畅,要去外头走走。”
他眸光掠过她飘红的耳尖,唇角微扬:“我陪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