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她眸中存山河
方才还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不过是转瞬之间,天空飘来一朵乌云,沉沉地压在灵山派上头。
未几,积攒多时的水汽倾盆而来,哗啦啦地洗涤着盛夏的燥热。
风吹竹林,雨打芭蕉,雨落下的声音格外清晰。茫茫雨幕看似喧嚣,实则凄清。
白夭夭从前很讨厌下雨,因为每次下雨总会伴随着不好的事情发生。
十多年前的雨季,阿爹蒙冤入狱被判极刑,阿娘挥剑自刎殉情,留她一人面对风雨飘摇的白氏,面对虎视眈眈的仇敌。
同样是十多年前雨季,白氏惨遭灭门,雨水混合着族亲的血液,染红了整条霜江。
她本该死于灭族之夜,却因百毒不侵之体被药魔相中。在即将落入药魔魔爪之时,辗转被掳到仇敌“饮血剑”燕无双府中,险些沦为禁脔,没了清白。
种种痛苦的经历在脑海中交织、纠缠,她几度要崩溃。
是何时变得不讨厌下雨,甚至有点儿喜欢的呢?
白夭夭坐在门槛上,头靠着门框,凝着外面滂沱大雨走神。
那些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随着这场没有任何征兆的大雨,渐渐变得清晰。
是了,不讨厌下雨,大抵是因为十一年前扬州城那场雨。
那年扬州大雨倾盆,天空像破开一道口子不住地往这片土地注水。不过半日,水位已经到了成年男子小腿肚的位置。
药师宫义诊的药棚地势低,必然是洪水侵蚀之地。经过药师宫宫上,以及几位长老的连夜商讨,最终决定冒雨搬到地势更高的地方,好躲过这场洪水浩劫。
那时天空很黑,雨很大。
她被困在无穷无尽的梦魇里,无法抽身。任凭怎么呼喊,耳畔尽是风雨中族人们的惨叫。
她怕!她怕极了!
那种彷徨无助的痛苦、对雨夜的恐惧把她折磨得瑟瑟发抖,却怎么也无法自梦中醒来。
“醒醒,别睡了……虽说雨夜好入眠,但做噩梦,就要及时醒来啊……何苦为难自己呢?”
突然,似有人在她耳畔轻轻呼唤,声音很陌生,却有令人安心的力量,一点点地将她心中的恐惧抚平。
“词中云:莫听穿林打叶声。雨而已,何足为惧?”
那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期间不忘将她扶起来盘腿坐。
他双手贴在她的背后,给她连送三道真气,驱散体内的寒气,连连叹气道:“水都淹膝盖了,难为你睡得着。”
是谁?声音那样温柔……
白夭夭能听到他的声音,却睁不开眼。明明应该询问他是谁,却只觉得他的真气很温柔很温暖,暖得她想落泪。
她想要依靠这点温暖摆脱噩梦的桎梏,逃离阴影牢笼。
许是感受到她的恐惧,那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细语道:“别怕,雨可润泽万物,使万物复苏,福泽百姓……这样想来雨的好处多多,又非吃人的妖怪,以后莫要怕下雨了。”
字字句句带着温柔,如阳如风将她所有不安驱散。
白夭夭身体微微发抖,明明睁不开眼,听着他如风般和煦的声音,却有种抓到救命稻草般的安定。
雨,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那人缓缓收回真气,柔声笑道:“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后又是艳阳高照的一天啊。”
说罢,他二话不说将她背在身上,倏地一声飞出窗外,朝着药师宫新安营扎寨的地方飞去。
他这人来无影去也无踪,就像是上天怜她不易特意安排过来的仙君。他来凡间走一遭,只为在她最痛苦无助之时,朝她伸出援助之手。
等她睁开双眼时,已是天亮。来去匆匆的仙君,早已不在药师宫新的据点,甚至已不在扬州城。
虽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但她知道他就是李相夷。
无他,没有人会像他这样爱送人糖。
白夭夭捡起放在床边的糖,苍白的脸上终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
多年前的雪夜,他背着她离开绵州,临别前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她手心里塞糖。
这人啊……年岁渐长,心性却如无知孩童不见增长,不仅爱吃糖,还爱送糖哄人。
湿漉漉的山风徐徐吹来,夹着几缕冰冷的雨丝,拍在如花般的脸庞,瞬间将回忆推得好远好远。
白夭夭微微叹气,只觉得回忆纵使再美好,也已经过去,追忆往昔似乎有点窝囊过头了。
她侧头轻托香腮,正凝神看雨打芭蕉,突然有一身穿浅黄色粗布直裾的青年,挡住视线。
“你挡到我视线了。”白夭夭双目无神,闷声说他挡道。
“抱歉抱歉。”青年一听这话,发出一声愉悦的笑来。
他嘴上虽满是歉意,身体却仍伫立在原处没有挪动半分的意思。
白夭夭蹙眉,不意他这般开心,“你……”
“我什么啊?我惹你生气、还是你恼我当年退婚的事?”李莲花轻轻掀开衣摆,优雅地蹲下,与白夭夭视线齐平。只见那双澄明的桃花眼,有温柔笑意在徐徐晕染开。
白夭夭听到这里,心中直呼此人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当下没给他好脸色看,扭过头不去看他。
须臾过后,她方道:“正如你所说,你我无缘,何苦强求。我知相夷心悦乔大姑娘,又怎会忍心让你们相爱不能相守?哪怕你不来和我退婚,我亦会找个合适的时间,上四顾门与你退婚的。”
“退婚也不全是因为阿娩。”李莲花叹气,将腰间的青离桃花令解下,然后拿过她的手,将令牌塞进去。
白夭夭愕然,一双杏眸瞪得老大。
如此茫然又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得李莲花忍不住发笑。
他缓缓起身,学着她的样子坐在门槛上托腮看雨,“十年前,你若是嫁给了李相夷才是埋没了自己。”
她不解,“什么意思?”
李莲花难得沉默了片刻,直到雨势继而转大,顷刻将十年前的琐事,自回忆里吞没,才温声说出了真相,“大抵是扬州城惊鸿一面,我深知夭夭‘心中有丘壑,眸中存山河’,绝不愿困在小小的四顾门中,为李相夷洗手做羹汤。”
她是医痴,一生都在追求医术的至高境界。
她爱大雍的万里山河,所以总是以赤诚之心对待每一位大雍子民,穷尽所学、倾尽所有地济世救人。
扬州城惊鸿一面,千万百姓在她的救治下得以存活,她成了人人赞颂的青离医仙。
仙,渡人也,亦可望不可及。那时他便知晓白夭夭不愿做那笼中鸟,不愿被套上“李相夷之妻”的枷锁,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热爱她所热爱的人和事。
李莲花转过脸看了白夭夭一眼,“夭夭,我希望你是‘青离医仙’白夭夭,而非‘李相夷之妻’李氏夭夭。”
他神色坚定,字字句句尽显温柔,“这才是当年我选择退婚的理由,李相夷终究是你的枷锁、你的累赘。你拥有的,绝不是李相夷为你撑起来的小小一片天,而是你自己闯出来的天地。”
外面是滂沱大雨,豆大的雨珠哗啦啦地击打青砖地板,溅起层层的水花。
他的声音明明不大,明明温柔如三月的风,却如此铿锵有力,声声入耳,使人振聋发聩。
白夭夭微微愣住,忽而勾起嘴角,露出清浅的衷心微笑。
须臾之后,她托腮凝着他的侧脸看,问道:“若当年你没有在扬州城遇见我,也猜不透我的心思,你是否会遵从师命,负乔大姑娘娶我为妻?”
李莲花不料她会有此一问,小心翼翼道:“额……也许不会……也许会……”
他不能骗自己,说未曾爱过乔婉娩,也不能为了哄白夭夭开心,说些昧良心的话,所以他的回答有些模棱两可。
何况红白蔷薇的选择,本就是个千古难题。李莲花也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白夭夭,李相夷会如何抉择,已经不可考,说来也无益。
白夭夭倏地起身,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李莲花,肃色道:“李相夷,我白夭夭绝不做妾。”
他立马接口,“相夷是以妻礼下聘的,婚书为证。”
白夭夭气鼓鼓地弯腰与他对视,葱白的手指轻戳他眉心,“很遗憾,相夷退婚了,退婚书尚在夭夭手中。”
鼻息间全然是她身上夹着药味的清幽莲花香,他嘴唇微抿,轻轻“啊”了一声,唯唯诺诺道:“那你把它还给我,当无事发生。”
白夭夭被他气笑,“想得美!”
“我吃了它总成了……吧?”李莲花眼神闪躲,满脸心虚。
白夭夭摇摇头,“簪断,念断,则缘灭。相夷,断念吧!”
这话听起来怪耳熟的,但李莲花绝对不会承认这是当年的自己,在退婚书上写的垃圾话。
他眨眨眼,抬头与她对视,“我现在是李莲花。”
“曾是李相夷。”
“是李莲花。”
“是相夷”
“是莲花”
“……”她嗤笑一声,骂道:“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