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就是圣人,杀母之仇也会报不是?
她这次之所以愿意前来见一见唐玲玲,就是想问问,那个军官说的是真的吗?
唐玲玲是她六岁多时进门的,六岁前的事虞娇娇大多记不得了,但她永远记得她亲生母亲遇到匪徒时,把她紧紧拥在怀里保护起来的那一个怀抱,很温暖很安全,和唐玲玲总是带着若有似无香气的怀抱截然不同。
如果是真的,虞娇娇想,面前的人死一百次一千次也不足惜。
她脸上的愤恨那么强烈,唐玲玲看着忍不住笑了,搭配着那个逼真丑陋的疤痕,显得无比的狰狞,她却好似没有自觉,温温和和地道:“你恨我是应该的,但是你弟弟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唐姨拜托你以后帮我照顾他。你一夜之间就长大了,长成了坚强成熟的大人,唐姨知道你肯定能做得到。”
虽说干妈承诺以后找人帮照顾虞峥,但唐玲玲莫名不信任她。男人一般都心狠,她害得虞家从此跌进尘埃里,虞副部长恐怕恨死她了,她也不信他会善待儿子。想来想去,唐玲玲只能把虞峥委托给这个继女,她养大的孩子,她知道她心地有多么纯善。
她像安排身后事一样详细地交代着:“你跟小峥说我是个心里只有组织没有人性的人,不是什么好母亲,生下他也只是为了哄你爸爸高兴,得到他的怜惜,从而更好地完成任务,让他尽管恨我。”儿子越恨她,以后心里负担越小,能活得更轻松一点。
“革委会的人批斗他,你让他老老实实地挨批,千万别反抗,尽可能把态度放谦卑再谦卑,这样,革委会的人下手兴许会轻一点。”你越是有傲骨,有的人越是要打断你的傲骨,你把态度放低到尘埃里了,他就高兴了。
“谢婉柔不是能处的朋友,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她现在想必对你避之不及。真正能交的朋友是那种在你落魄时仍不忘拉你一把之人,而不是只为从你身上图好处的人。等事情告以段落,你和小峥可能要去偏远的地区插队,到了乡下后,如果生活太艰苦,你们坚持不住,你不妨在乡下找个老实的男人嫁了。”
“做人不要太实诚,要有防备之心,花言巧语的男人信不得,爱情也不可靠,只有钱票才是最可靠的,所以嫁人后,你要想办法把掌家权要过来。以后环境好了,希望你能继续供小峥读书,读书才是他唯一的出路,他好了,你也有了依靠,你们是互相得利的。”
除了传递情报,唐玲玲也暗中收了不少行贿,大头的钱给了干妈,但私底下她还留着不少。
此刻,她从怀里掏出来,厚厚的一匝,用皮筋仔细地捆好了,递给虞娇娇:“家里现在应该一团糟吧?财产什么的可能也被没收得差不多了吧?没关系,唐姨这里还有不少,你在外面找几个地方分开藏着,狡兔三窟,千万别带在身上,也别拿回家。省着点花的话,能花到你们去下乡了。”
那天从学校回来,虞娇娇破天荒没有同唐玲玲说谢婉柔的事,也没有说陆东盛的事,但听听,唐玲玲现在在说什么?
她猜得不错,唐玲玲果不其然是知道谢婉柔不可靠的,她故意让她和谢婉柔来往,她故意要养废她。
公厕里也没别的人,虞娇娇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发涩的眼睛重新有了眼泪,笑得眼睛猩红,好一会,她止住笑,把拿着那捆脏到极致的钱的手从她眼前推开,“唐姨,我叫你一声好唐姨,你现在突然跟我掏心掏肺,不过是为了让我能更好地照顾你的儿子,对不对?”
如果虞峥不需要她照顾,面前这个比谢婉柔更伪善的人,还会说这些话吗?
唐玲玲乍然间惊了一下,她这继女开窍的速度太快了,她没有否认,否认已经没有了意义,“对,你成长得这么快,唐姨很高兴。”
虞娇娇人越精,越能把日子过好,越能照顾好她的小峥,她当然要高兴。
“可我为什么要帮你照顾他呢?”虞娇娇擦了一下笑出的眼泪,用渗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唐玲玲:“你杀了我的亲生母亲,我还帮你照顾你的儿子,还供他读书,你觉得我有这种堪比圣人的好心肠吗?就是圣人,杀母之仇也会报不是?”
唐玲玲面色乱了一下下,虽然只是短短的零点几秒钟,但虞娇娇捕捉到了,她眼里射出仇恨的光,毫不犹豫地掏出了藏在口袋里的水果刀捅了过去。
唐玲玲不躲,只用没拿钱的手迎了上去,让水果刀穿透了她的手掌,她似是没感觉到痛一样,反而扬起嘴角又笑了,“娇娇,我也是身不由己,你相信我,不用脏了你的手,等过了明儿,你的杀母之仇自动就报了,唐姨发誓,这次没有说谎。”
虞娇娇愣愣地低头看着鲜红的血液淅淅沥沥地落下,像雨一样,眼眶赤红灼热,她下意识放开拿刀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嘴上愤怒道:“为什么不躲?你为什么不躲?”
哪怕闪一下也好,她就能硬下心肠杀人了,真的,她想杀了她的,但为什么现在反而愧疚了呢?
唐玲玲笑得更欢畅了,这一刀捅得挺好,她的小峥不愁人照顾了,她自己把刀拔了出来,扔在地上,然后把钱塞进了虞娇娇的口袋:“记得把钱藏外面,唐姨走了,以后,你和小峥要好好的。”
“你又要去干什么坏事?”虞娇娇拉住了她的手臂,恳求道:“你去自首好不好,你去自首,我就帮你照顾你的儿子。”
唐玲玲用受伤的手去撕虞娇娇的手指:“唐姨也欠了一个人的恩情,要报恩,所以不能自首。”柔声地安抚她,“不过你放心,唐姨只做最后一次坏事了。”
她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交代了最后一句话:“娇娇还记得跟我说过的林同志林知青吗?兴许她是个很不错的人,娇娇喜欢她的话,就尽管去联系她。”知青的话,应该能告诉虞娇娇一些在乡下生活的要诀吧。
“你到底要去做什么?”虞娇娇崩溃地去追,却不小心和别的上厕所的人撞在一块,等稳住身形再出去,入目是浓浓的夜色,四面八方好似涌动着许许多多纤瘦苍凉的影子,不知哪一个才是即将赴死的那一个?
又或者全部都是,世界如此的萧索。
虞娇娇揣着兜里的钱,想丢了,舍不得,到底如同唐玲玲交代的那样,分开找了几个地方藏好,然后失魂落魄地回了虞家。
往日收拾得井井有条、温馨的家,现在满地狼藉,值钱的物件不是被砸烂,就是被没收走。虞峥被批斗得发了疯,伤人又伤己,浑身是伤,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大伯一家扬言要和他们家断绝关系,自然不会过来照看一二,爷爷奶奶的老宅被收走,搬了过来。
这个家毁了,等虞父出来,兴许房子也会被收走。
索幸家里还有些粮食,虞奶奶简单问了两句虞峥的情况,三个人沉默地就着咸菜吃了稀饭,比平常早上吃的稀饭还要稀许多的饭,虞娇娇一口气灌了大半碗,肚子全是水的感觉再次提醒她,日子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唐玲玲毁了一切。
虞娇娇好恨,但她更恨自己,恨自己硬不下心肠杀人,恨自己没有勇气去警察局告发她明天要去做坏事——她是偷偷去见人的,万一警察知道她去见了特务,她是不是要接受更严酷的批斗?她害怕。
回到房间,虞娇娇身心俱惫,眼皮困得快要睁不开,她却不敢睡,睡不着。她放走了唐玲玲,那些被唐玲玲害死的人以及危难时给予她保护的母亲会不会出现在梦中,骂她猪狗不如、不配为人?
她要怎么阻止明天唐玲玲去干坏事呢?
虞娇娇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盯着天花板。也不知盯了多久,她想起来军人来搜查屋子时,搜查出了她以为唐玲玲丢失的那条手帕,说那是唐玲玲身份的信物。
“信物吗?”虞娇娇轻轻呢喃着,莫名又想到了在友谊商店里,林宝芝和俞洲平听到她描述手帕的花纹时,对她和谢婉柔的态度来了一个180°的大反转。俞洲平说假期用完,马上要回乡下了,但她前两天家里没出事时好像在哪里,看到了俞洲平一闪而过的背影。
虞娇娇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容说不出的讥讽。她以为林宝芝是真诚可信的人,现在看来,也全是谎言,接近她和谢婉柔,该是为了打探她的家庭情况,所以才耐着性子,听了她许许多多的唠叨。名字有可能也是假的。
她想过,好端端伪装了十几年的唐玲玲突然暴露的原因,现在答案不言而喻。
讥笑了一会,虞娇娇心底又升起了庆幸和感激,她是该感激林宝芝的,没有林宝芝,虞家也要毁,迟早而已。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唐玲玲能藏一辈子吗?不能的,早毁总比晚毁要好,现在虞家人至少能保住命,再晚点,谁知道命能不能保住?
还有,她认清了谢婉柔的真面目,不再活在谎言中。
最重要的是,她不再认贼做母,多认一天,她想,妈妈在地底下肯定不能瞑目一天。她是狠不下心亲手杀了唐玲玲,但唐玲玲因她而暴露,她要高兴,要非常高兴,希望妈妈能因此稍稍原谅一下她。
虞娇娇打心底露出开心的笑,她忽然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她要给林宝芝和俞洲平打电话,他们那么聪明,应该能阻止唐玲玲明天继续去干坏事,能把她抓捕入狱。
一早就去打。
怀着这样的心思,虞娇娇终于安心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丰台区某个街道办,一大早电话铃声就叮叮叮地响起了。
“谁那么早啊?”街道办最早过来值班的干事嘟囔了一句,接起了电话。
“陆洲?林鹊?”这个干事皱了一下眉头,“我们这边街道没有这两个人,同志,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虞娇娇焦急万分,现在时间还早,应该来得及,再晚可能就来不及了,俞洲平的外貌相当出色,让人过目不忘,她于是语速极快地道:“陆洲同志的名字我可能记错了,但是他不满20岁,身材又高又瘦,肤白貌美,比女孩子要好看,气质矜贵,大姐,求求你帮我找找人,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她用词直白,街道办干事头脑里有了个模糊的印象,抬头一看窗外,正好看到杨家老太太拎着从供销社抢到的肉菜走过,忙叫住她:“杨婶子,电话里有个女同志好像在找你外孙,她记错了名字,记成了陆洲,你来听听电话。”
长得比女孩子要好看的青年,街道办干事总共就没遇见过几个,其中又数杨家的小外孙俞洲平最出色,同样有个洲字,说不准就是俞洲平呢。
也是赶巧,杨老太恰好经过,不然她也想不到俞洲平身上。
杨老太愣了一下,狐疑地去接起了电话。
虞娇娇把俞洲平和林宝芝的相貌描述了一下,杨老太就反应过来真是找俞洲平的,她没见过林宝芝本人,但前几天,女儿杨巧珍带了林宝芝的照片过来给她看过。
杨巧珍没具体说林宝芝的情况,只说她性子坚韧大气能担事。确实能担事,一个人就敢千里迢迢从乡下坐火车来京都,杨老太表示了肯定。
杨家不从政不从军,也不算典型的书香世家,但杨家在京都却也不是默默无闻的家族,杨家人不分男女从事医学、科研、教育、经济等各行各业,大环境不那么好后,有俞家的提醒,经商和教育行业的人全退了出来,只余医学和科研,名气这才沉寂了下去。
这样的家族思想势必是开放的,因此当初杨巧珍能不嫁,在家里待了好些年。
因此,对杨老太来说,能担事是很重要的品质,比贤惠貌美更重要,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照片上的小姑娘。
她对着听筒问:“那陆洲和林鹊正是我外孙和他对象,不知同志你找他什么事?”她脑子清醒,外孙故意报假名,肯定有原因,故她也不直说出俞洲平和林宝芝的名字。
电话另一头,虞娇娇也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她用郑重无比的语气道:“有一个姓唐的特务今天要去做一件坏事,我希望陆同志能去阻止她,我不知她要去干什么坏事,又去哪里干,我只知道她是豁出命来做的,她可能乔装成一个脸上有大面积烧伤疤痕的中年妇人,哦,对了,她左手手掌受了刀伤。”
杨老太心神一凛,正要再问清楚一点,对面人挂了电话。女婿是军人,小外孙最近好像也进入了什么国安相关的单位工作,杨老太心知事情严重,不敢耽误,连忙拨打了俞家的电话。
俞洲平刚从楼上下来,打着哈欠去接听了电话,他昨天加班了许久,今天和宋小楼约了外出任务时间,不着急出门,便起得晚了点。
“外婆。”俞洲平亲切地打了招呼,还在想着外婆今天怎么这么早打电话过来,就听到杨老太一字不漏地转告了虞娇娇的话。
他脸色当即严肃起来,说:“我知道了,外婆,别担心,我先挂了,过几天我和我妈去看你。”
陆洲和林鹊这个名字,他和林宝芝只在谢婉柔和虞娇娇面前用过。打电话的人肯定是虞娇娇无疑,想不到唐玲玲没有去见自己儿子,反倒去见了虞娇娇,沈威武的计划是行得通的,只是疏漏了虞娇娇。
他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安静地思考事情,跟踪那天,交火后,唐玲玲肯定认出老农是他了,本身伪装得也不是多么天衣无缝,近距离都认不出来,只能说有愧于唐玲玲的特务身份。
她豁出命要去做的事有可能是为了报复,有可能是想夺取复元剂。
报复可以报复他或者策划大型报复事件。策划大型报复事件需要时间,唐玲玲没有时间。豁出命当人肉炸弹的话,以她的身份来说大材小用,不值得。而且,他有防备,唐玲玲要近他的身,很难。
想夺取复元剂也说不过去,雀组根本不知道谁研制出来的,怎么夺取,找谁夺取?
信息太少了,俞洲平喝完一杯水,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边王嫂来上班了,问他想喝粥,还是吃包子,或者两样都来一点?
俞洲平听了无意识地抬头问:“王婶,你说什么?”
王嫂耐心地重复:“我问你想喝粥还是吃包子?我给你再热热。”
“不是这一句,是下一句?”
王嫂怔了怔,迟疑地道:“两样都来一点?”
“两样都来一点,都来一点,报复和复元剂同时来。”俞洲平嘴上神经质地喃喃着,不管王嫂莫名其妙的眼神,沉浸在高速运转的思维中。
接近不了他,可以选择接近他身边能接近的人,比如没太多防备的杨巧珍。不知道复元剂在谁的手上,可以向高地位的人要,比如军区的司令。
如果绑了杨巧珍,既能报复他,又能用来威胁俞副司令,让他交出一管复元剂。
俞洲平倏地站了起来,杨巧珍早出门上班了,他还知道她是抱着黑猫一起去的。黑猫去俞老爷子那里待了两天,摧残了老爷子不少花花草草,老爷子乐呵呵没赶猫,俞副司令却想猫了,以猫猫祸害花草为名把它抱了回来。
昨晚回家,杨巧珍问了他一句黑猫会捉老鼠吗?他回答会,相当厉害那种会。然后杨巧珍就说感觉办公室总有老鼠出没,她今天打算带猫猫去趟办公室捉老鼠。
现在杨巧珍怕是到了报社,俞洲平猛地冲去电话旁边,拨打号码的手指都发抖,心里不断地默念,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