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耻辱

随着王秀梅一起走进眼前这个有些破旧的房间后，言笑忍不住四下打量了一番。

深秋季节的阳光稀疏而惨淡，从有些脏兮兮的玻璃照进来后，屋子里的光线却依然不甚明亮。窄小的房间里，家具摆放的并不多，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还有床边的一把椅子，无论哪一件，都带着破旧遥远的年代感。窗户紧闭，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此时的小床上，一个佝偻着身子，头发花白脸色灰败的老头正微喘着抬头望着她，目光灼灼。

收回打量的眼神，言笑对他点了点头，“您好，王大爷。”

王庆林瞥了一眼她身后的王秀梅，说道，“小军家，你先出去吧。”

“我……”王秀梅似乎并不满意王庆林这样的安排，想说点什么，却在看到王庆林一脸不容反驳的神色后，还是欲言又止地走了出去。

“你是谁？为什么要见我？”王庆林开门见山地问道。

如此，言笑也便不再兜圈子，上前一步说道，“大爷您好，我是日报社的一名编辑，叫言笑。我想问您一些关于当年您儿子王军伤人案的事情。”

“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是早就已经结案了吗？”王庆林垂下眼帘。

“大爷，当年您应该就在现场吧？您还记得那两个记者吗？我来告诉您他们现在的情况吧，他们一个当年头部重伤，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一个虽然还活着，但是他的父母却在当年的一场车祸中去世，而肇事司机就是来自鑫源。您猜，这件事情，和您包庇的那个人，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

王庆林听得心里一震，瞳孔剧烈地收缩着，感受到对方探究的眼神，王庆林忙又低头掩饰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什么包庇？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人还真是嘴硬，宁愿让这种罪名落在自己的儿子头上，也不愿意说出实情，言笑有些看不懂。

“大爷，您知道您包庇的这个人有多么可恶吗？还有，说出真相，还您的儿子清白不好吗？您一个父亲，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儿子背上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呢？”言笑有些急了。

一瞬间的沉默。言笑看着王庆林的一张脸迅速地由灰败变得黑红。

“走！走！出去！咳咳……小军家，咳咳咳……让她出去……”听到喊声，王秀梅从外面赶了进来，此时王庆林又开始了剧烈的咳嗽，涨红着一张脸，情绪激动地指着一旁的言笑让她出去。

“走吧走吧。”王秀梅无奈地推着固执不动的言笑往门外走去。

言笑却有些不甘心，可是床上的王庆林已别过头去，摆明了不想再理会她。

“大爷，我还会再来的。”冲着那佝偻的背影说了一句，言笑对还在推她的王秀梅摆了摆手，便自己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走出了院门再也听不到，王庆林绷着的劲儿才算松了下来。

想起刚才那小姑娘的质问，王庆林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感觉。那个人有多可恶，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他不敢说，当年不敢，许多年过去了，他想起那人的话，还是会心生胆怯。

王庆林初到鑫源当保安时，就已对自己的老板有所耳闻。那是一个年少开始就打架斗殴无恶不作的混人，后来十六岁时在一次伙同其他人抢劫时杀了人，便进了少管所，两年以后满了十八岁又被转到监狱继续服刑。几年以后被放了出来就没了音信，据说是去了南方打工。谁知道多年以后再回来，这个街头混混摇身一变，成为了公司老板。虽然有着不光彩的过去，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在这个城市混的风生水起，王庆林做保安，经常会在工厂门口遇到不认识的人来求见老板，求合作，求投资，求帮忙，求引荐，络绎不绝。认识的工友保安们还私下里说他们的老板认识上面的领导，王庆林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那个时候，他只想要找一份工作，可以带着儿子安安稳稳地生活。

那一天，两个记者偷偷地翻墙进来被发现，老板就叫了一群人围住了他们，虽然王庆林并不明白，不过就是两个刚刚混进来的记者，何至于让老板闹这么大的动静。但他还是乖乖地，拉着看到这混乱一直在异常兴奋尖叫的儿子远远地待在一边，看着人群向着那两个年轻人拳脚不断。直到一个倒下，另一个交出了什么，老板才一声令下，让那个记者一瘸一拐地背着另一个离开。

王庆林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件事能跟他扯上什么关系。直到，下午值班时，队长将他带到老板的办公室门口，说老板有事要见他，他忐忑地推门而进，忐忑地站在那里，忐忑地听完对面这个一脸戾气的男人的条件。老板说，你的儿子吃着厂里的饭，穿着厂里的衣，厂里养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是时候为厂里做些贡献了。老板说，上午的人是你那傻儿子打的，一会儿会有派出所的人来带走，精神病杀人都不会被判刑的，这次就是替厂里背背锅，关上几天就放出来了。老板还说，这事过去以后，儿子的后半辈子的花销他负责。说完，当场就扔到王庆林面前两万块钱。

王庆林家里穷啊，活了半辈子，哪里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又想到老板说的以后他负责儿子的开销，觉着，这么大的老板一诺千金，定然是说到做到的，便心动了。

这一心动，便让王庆林做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他答应了。

狠下心眼看着儿子被带上警车，王军被带走时不住地挣扎，尖叫，他流着眼泪回头求救似的看着父亲，可是父亲却背过身去，并不理他。傻傻又迟钝如孩童的他那一刻觉得，父亲大概是要抛弃他了。

几天以后，一切尘埃落定，王庆林去了一趟派出所，将儿子带回了家。也是从那以后，由于这件事的刺激，和周围邻居的指指点点，王军由原来的沉默寡言偶尔痴傻变得暴躁易怒，就连对他原来一直像对母亲一般依赖的王秀梅也开始动手。王庆林无法，一日，便去了老板的办公室，想让老板兑现承诺，拿出部分钱让自己带儿子去看病。

都说狼就是狼，伪装成狗，也改变不了它吃人的本性。王庆林如今依然清楚记得那一天在那个办公室发生的一切。那个曾经对他信誓旦旦许下承诺的老板，在听了他的请求后，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而后和身旁的人一起哈哈大笑道，“你？就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儿子就是个打伤记者的神经病，他损坏了我公司的名誉，我还没找他算账呢，让我给他出钱看病？你搞笑呢吧？”

听到这番话，王庆林心凉了，但他仍试图做出努力反驳道，“你就不怕我出去把真相说出来吗？”

那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冷笑着说，“你大可以试试，看看会不会有人有时间听你说，还有，你要不要看看，我捏死你那个傻儿子，会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更简单？”

王庆林就这么被赶了出去，那一天，他曾心动的承诺被撕毁，连同这糊口的工作也一起丢了。

窝在小床上咳得撕心裂肺的痛。王庆林按着胸口回想，那真是他这一生最耻辱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