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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解苦救厄

一宿未阖眼,加之心急如焚的焦虑,即墨江年熬得双目通红,偏他不便踏入帐中查看。

军中包括军医皆是男子,为卫菡接生的,便成了吓得小脸煞白吴幼娘。

当吴幼娘染血的双手,接住滑溜溜的粉红奶团子,吓得声音都变了。

“陛下,陛下,卫将军竟然生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被帐幔阻隔在外的军医,忍不住斥道:“女将军不生人,难不成还生牲……”

舌头在口中打了几个圈,将后话吞下,诸军医忙又问:“是千金还是公子?”

吴幼娘吓得手脚发软,双手捧着的粉红奶团子颤巍巍递出帐外,连叠声尖叫。

“千金,千金!女将军快不行了,快来人救命啊!”

一军医慌忙接过奶团子,其他军医再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冲入帐内抢救女将军。

即墨江年于帐外闻听卫菡垂危,吓得心惊胆战,立时一掀帘子冲入帐内暴喝:“卫将军活,你们!卫将军死,你们死!”

抱着奶团子的军医,被皇帝的话吓出一头冷汗,慌忙将奶团子往皇帝怀中一塞,急急道:“陛下,臣进去搭把手!”

看着递到眼前血糊糊的奶团子,即墨江年吓得脑中一片空白。

只呆了一霎,他无措地接过滑溜溜的婴儿,立时解下身上狐氅,将小婴儿裹了。

七旬早产儿被他托在手中,软绵绵一团,仅一只小猫的重量。

她不哭不闹,闭着眼,小嘴不及一粒红樱桃大。

小嘴偶尔一撅,发出一声虚弱的娇泣,软糯得人心都要化了。

他喉头哽得厉害,手中抱着宋玉书的女儿,他难免想起陷身敌境的宋卿月,还有宋卿月腹中的孩子……

怕天寒地冻凉着怀中的奶团子,他解开衣裳,没顾女婴身上血迹未清,贴肌肤抱在胸口,将衣襟轻轻掩好。

翌日天未明,即墨江年便带着深陷昏迷的卫菡急急回京。

回京路上,女婴无乳可吃,幸得随军牲畜里有只刚刚产羔的羊子,军医们便挤了羊奶煮了,放温了再喂食女婴。

即墨江年对卫菡的女儿爱不释手。

归京途中除了喂乳、清洗,一直是他贴肌肤抱在胸口,并将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任吴幼娘来抢也不给!

两日后,坐在回京的御辇上,即墨江年怀揣一团软糯糯的奶团子,手挑辇帘朝外看。

此将近京城之际,天空阴沉沉的,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片如落琼坠玉,将御辇之前行军的将士全身被满,大军如平原上如雪球般向上京缓慢滚动,慢得他心急。

凛冬大雪一下,天寒地冻,为免冻伤、冻死将士,他于凛冬前的打垮小梁王的计划泡了汤,只能在开春前休战。

一想到此,他痛楚一阖目。

一经休战,身陷敌境妻儿何日方才能见?

忽怀中一声酥化人心的娇啼声响起……

他启开眼眸,放下辇帘,将大氅揭开一道缝,怀中露出一张粉嫩嫩的小脸。

那小脸上细长的眼裂初次睁开,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左顾右盼,缓缓将这尘世打量。

最后,她黑黝黝的眼珠子定定落在他脸上,一瞬不瞬。

婴儿的眼眸纯净得不染纤尘,亦无半丝情绪,分外安静。

即墨江年不敢出声,静静地任她看着,也静静地看着她,濡湿了眼眸。

*

半旬后,远在剑阁防守的老将军卫公晁接到一封家书。

听亲兵读罢家信,须发全白、满脸沧桑的老将军未及穿靴,赤脚冲出军帐,扬着家信在军帐外的连营里到处狂奔。

老将军大哭大笑……

“我卫公晁有孙女了,我卫公晁有孙女了!宰羊,摆酒,今日给大家伙吃顿好的!”

“恭喜卫公,贺喜卫公……”

军中欢声鹊起,贺声如沸!

*

半旬前,下元节。

人人皆道天上的水官能解苦救厄……

于宋卿月而言,救下她与腹中孩子的崔康时,便是为她解苦救厄的“水官”。

二廿安宫内,太医为她诊脉后,诊判她孕身已有六旬。

诊罢,太医提袍入殿,将诊情上禀。

即墨云台高坐陛阶之上,皮笑肉不笑问:“崔相真是神速,宋卿月到定州不过两月,却怀了你六个月的孩子?”

崔康时坐在陛座之下的客座上,长长的眼睫轻轻一颤,露出一脸赧然。

他声音微涩:“今年五月下旬,我回京后与宋卿月再续前缘。彼时即墨江年不在京中,孩子便是那时……有的!”

道出的“私情”,崔康时竟然涨红了脸。

即墨云台将崔康时的窘迫看入眼底,大笑:“哦?崔相还有如此多情之举?”

说罢,皇帝一双笑得弯弯的美眸,在崔康时脸上流连,似在体察真假。

崔康时、宋卿月、即墨江年三人之间的情事纠葛,上京人人皆知。

即墨云台曾闲听闲笑过,却未曾关注三人后续的情形,今日听崔康时道出,自然惊讶。

即墨江年五月离京,七月归京后立时在京中大兴诏狱,永安皇帝倒是知晓。

若太医诊判无误,宋卿月腹中的孩子果真受孕于五月,且崔康时未有撒谎,倒真可能是崔康时的。

崔康时风评甚好,为谦谦君子,从不贪杯好色……

偏却敢与彼时的靖西王争风吃醋,与宋卿月‘暗度陈仓’,珠胎暗结?

即墨云台只能暗道一声——崔康时还真是不知死活!

为使皇帝相信,崔康时又禀:“后我崔家百人被即墨江年下狱,正是宋卿月看在腹中孩儿的份上,劝说即墨江年放了我崔家满门。”

未料,皇帝却因他的话逮住了漏洞,挑眉问:“可为何崔相此前却说,与此女已无半分情谊?”

崔康时似乎情绪激动,哆嗦着嘴唇拱手。

“臣欲带她离京,与臣同归定州,重修旧好。她却狠心拒绝,臣遂怀恨在心……”

喉头艰涩一顿,崔康时露出满脸羞惭。

“彼时臣不知她怀了臣的骨肉,所以不知她为何会在即墨江年面前为崔家说情……后她来了定州,被臣接去府中,孕身难藏,这才道出实情!”

崔康时之所以敢如此说……

是因宋卿月私下江南查粮,掀起国中巨变的秘辛,除了他崔家,无人知晓。

更无人知晓宋卿月回京半途,路遇即墨江年。是以,按他撒谎的孕期来算,宋卿月腹中的孩子只能是他的骨肉。

好在,太医们未能精细推算宋卿月受孕之期……他能先将即墨云台糊弄一日是一日。

兹事体大,若查出宋卿月怀的是乾月皇帝之子,以即墨云台阴毒的性子,只怕会挟其子向即墨江年予取予求。

他非圣人,之所以替宋卿月瞒下此事,非是替即墨江年着想!

他恨即墨江年都来不及……

他只是怕,以宋卿月护短的性子,定会拼命以搏,性命难保。

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他曾许过宋卿月,要护她一世平安!

……

永安皇帝一提袍摆起身,步下陛阶,于崔康时身前站定。

负手笑道:“可崔相却欲将身怀六甲的妻子送出定州……此事,崔相又如何解释?”

崔康时阖目缓了一缓,轻声:“回陛下,沈安青尚未过门便向宋卿月喊打喊杀……臣膝下单薄,怕宋卿月遭遇不测,所以想保住臣这来之不已的孩子!”

此事曾闹到了朝堂之上,永安皇帝自是知晓,便安静着眼神听崔康时接着辩解。

崔康时叹了口气,又再次拱手道:“臣有罪,臣生了私心,臣确实违背了与陛下的约定!”

此前,即墨云台知晓他与沈明仕生了嫌隙,以宋卿月为条件,要与他合谋……

即墨云台要他相帮,要他与其共夺沈明仕兄弟、沈明勋手中兵权。

更要他与其,共使世家百官与沈氏离心,归心于其。

他双腿俱折,日日被伤腿疼痛折磨,兼晓这祖孙二人没一个好相予,根本无心再插手时局。

可为保宋卿月性命,为接宋卿月回府,更为留时间将崔家倾天之财转往关外……

作为权宜之计,他同意了!

所以,当沈明仕于百官前面苛责他暗迁家财于关外时,即墨云台才会在朝庭上替他说话。

后于立朝建制那日,他的“博陵王”虚衔为沈明仕所授。

而能在朝中干预政事的户部尚书,却是即墨云台力排众议授他……

即墨云台将他看了又看,方怅然一叹,说出的话颇为贴心。

“朕的皇后及爱妃齐齐产子一月。同为人父,朕理解崔相的心情!但朕手下可用之人伶仃,身后无所倚仗,宋卿月又非是寻常女子……”

言下之意,崔康时自然听懂。

彼时他能将宋卿月接走,是他应了即墨云台,不让宋卿月离开定州半步。

即墨云台负手望出殿门之外,看着殿门阴沉沉的天,深思熟虑缓声……

“朕今日便信了崔相,由崔相再将她领回去。只是往后每月旬首,望崔相带宋卿月来朕面前点一回卯……”

背身向他,即墨云台细眸沉沉一敛,阴戾积满。

“朕现在手中无兵无将,若即墨江年打过江来,朕堪难一战。所以崔相啊……你这心上人便是朕手中的千军万马!”

说完,遂幽幽一叹。

莫说兵将,即墨云台手中除了大将军裴安留下的两千羽林卫,连个心腹之臣也无。

所以,他需要眼前这个富有四海,与世家牵涉不深,还与他外公生了嫌隙的崔康时。

自看到江船上那一幕,即墨云台痛苦至今,每每夜里陷于恶梦,被晏元良轻声唤醒。

中秋之夜的次日,他亲见生父裴安被外公沈明仕一剑洞穿,生母更是自刎当场。

莫说薄葬浅埋,外公还将他双亲尸首齐齐抛入渭江,被鱼吃蟹钳,连个全尸也无。

那是何样的痛?万箭穿心也不能企及半分!

作为沈明仕的外孙,他一生下来便是沈明仕手中的棋子,可他不愿做一辈子棋子。

他不仅不愿做棋子,他还要为双亲复仇!

沈明仕急于杀出关陇,夺回上唐的江山,他却不急。

他的外公杀他生父,漠视他母亲自刎,也能借他即墨皇室之后的身份夺下上唐江山,将他弃如敝履,以舅舅沈东怀取而代之。

他一直知晓外公的野心,一直!

即墨江年兵败之日,便是他身死被替之时……

崔康时即便知晓他的打算,却也不悦。

冷声道:“陛下,关陇五十万大军可不是摆设。更何况,宋卿月是臣的娘子,臣何忍看她作为人质,被……”

“五十万大军?”

即墨云台霍地转身打断话头,笑得肩头乱颤。

“那五十万大军不在朕手,朕自然信不过他们,倒是宋卿月让朕刮目相看……崔相爱她,朕那个皇兄亦视她如珍如宝!”

崔康时圆眸缓凝,仰起温润不复的脸,无声看着即墨云台。

“若崔相不愿她为朕所用,除非……”即墨云台一摊手,“除非崔相尽快与朕想办法,将五十万关陇大军握到手中!”

宋卿月不仅是他拿捏崔康时的把柄,亦是他外公拿捏崔家的把柄。

纵他放过宋卿月,他外公亦不会放过,倒莫如为他所用。

即墨云台于崔康时身前蹲下,仰起俊美阴柔的脸,再向崔康时许下好处。

“朕可助崔公子保下家财,亦愿与崔相共享江山。朕之太子,更欲请崔相为太傅……”

崔康时暗迁家财往关外,即墨云台知晓,虽他眼馋,却吃不到嘴里。

放任崔家泼天的巨财被外公吃掉,倒莫如他在崔康时面前卖个人情,诱使崔康时与他同心。

闻听,崔康时艰难一阖双目。

……

宋卿月站在二廿宫山下的宫门外,身边停着崔家派来的华贵香车,她在等崔康时。

宫中宦者去崔府请了人来接主君回府,赶车来接的是钟离。

皇宫山脚下风大,还下起了雨。

她不愿早早上车,钟离便递来一把油伞,她撑开伞仰头望天……

今日是水官解厄日,莫不成,这下得漫天漫地的冬雨,能将世间这千愁百恨洗涤一尽?

钟离不解,把缰绳问她,“娘子,主君说今日要带娘子去银州散心,为何却又现身皇宫?”

宋卿月单手拢了拢身上的兔毛斗篷,淡淡笑道:“我们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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