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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6章 杯水车薪

知道崔康时言下之人为谁,宋卿月心上霎时漏了一个洞。

她奔了出去,立身于崔康时面前,心悬于空,拢在取暖袖笼里的一双手掐成一团。

看着他毫无波澜的脸,深吸一口气,轻声问:“他遇到什么难事?”

她背对屋檐下吊着的防风灯而立,脸隐在背光里,虽崔康时一时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她颤抖的嗓音表明了一切。

他抬起僵滞的腿挪近她两步,将手中的油伞移到她头顶,把落琼碎玉般的雪片挡了。

夜风颇大,拂得宋卿月身上的狐氅细毛哆哆嗦嗦地抖。

他垂眸近近看着她的脸,见她眸子里满是探询,惊慌的神色一清二楚。

“说大不大,也就是缺钱!”他闪了一闪眼眸,“说小不小,没钱便不能养兵……”

话未说尽,宋卿月已然明白。

早先在上京时,她便清楚国库空虚。

虽即墨江年将百官下狱,抄查犯官时搜出一笔横财,但三王起兵后打了半年,养着国中百万大军是要花钱的,想必已消耗殆尽。

加之上唐被投奔三王的世家裹挟,想也能想到,各地的年终税收怕是泡了汤。

两月前,她更听崔康时说,三地遇了洪灾,想必逃难的灾民无数……

她抱紧了双臂,仰眸看漫天大雪,问:“所以,客人们是自上京来?”

“是!”崔康时语气淡淡,“雪大,回屋吧!”

他步子走得不稳当,踉踉跄跄的,宋卿月伸出双手,挽住他一只胳膊给他借力。

崔康时看了一眼胳膊上那双手,纤白如玉的手哆哆嗦嗦的,抖得他轻轻一叹。

回了屋子,宋卿月唤仆妇送来火盆,又扶崔康时坐好,更奉了一杯热茶到他手中。

随之,她安静地坐到他身边,静等他的下文。

崔康时手捧茶杯,于热气腾腾的白烟中,将乾月朝廷向商户借贷的事讲了。

宋卿月手中剥着桔子,试探着问:“所以,那些人是崔家族人?”

她以为自即墨江年大兴诏狱后,崔家族人都被崔康时迁回了博陵,没想到上京依旧有崔家人在盘桓着营生。

崔康时看着火盆里红通通的炭火,徐声缓缓:

“我崔家于上唐营商数百年,族人涉足千行百业,被下狱的一百人,仅是紧要行当里的掌事人。事发后,我便找了族中他人接手那些行当,只是乾月朝廷并不知晓。”

看着他坦荡的脸,宋卿月此际才深谙,何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财不入乱室,人不立危墙。我与沈明仕定下盟约后,为防上唐起了战事累及族务,去年冬季便开始转移巨额余财回博陵。”

他又缓道……

“若事情进行的顺利,我此际已在上京登堂入室,做了上唐的博陵王。被围剿追杀,跳崖躲刀的……便会是那个人!”

“但却因你暗下江南,提前引燃战局,致我部分余资未及转移,而所谋之事也功亏一篑。”

说完,崔康时抬眸笑着看她,笑中无有怨嗔,唯有自嘲。

宋卿月喉中艰涩几滚后,轻声:“……是我对不起你!”

“从大局看,我是囤积居奇的大奸商,你所做之事无错!事发后,你又保我阖族性命,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而我不一样,我是个商人,逐利是我的本分。”

崔康时眼风淡淡看着宋卿月。

顿了一顿后,轻轻吐出她最想听到的话——“我同意族人放贷给那个人!”

宋卿月手中的桔子没拿稳,”噗“一声,从手中落到地上。

她心跳如雷地看着他,见他目光定定,确认自己没听错。

便手忙脚乱又剥好一个桔子,长伸了手,递到他眼前。

崔康时并未接过,而是静看着她。

她红了脸,看着手中寒酸的桔子,嗫嚅:“当怎么谢你才好?”

她吃穿用度全是崔康时供养,身无分文,儿子也被崔康时护得好好。

可致使崔康时伤残的,却是她儿子的父亲,今儿子的父亲尚还不知,自己借贷上了崔康时的门。

崔康时一笑,伸手接过桔子,掰成两半,“无需你谢,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而已。为换族人活命,我可是没少花钱!”

宋卿月耳根子也烫了起来。

彼时在上京,崔康时诈死,派钟离给她送来大笔钱粮,求她保下崔家族人。

那笔钱粮数目巨大,正是即墨江年将崔康时两位弟弟,百般用刑之所求。

看懂她的窘迫,崔康时笑将一半桔子递到她手中,续上前话。

“若将留下的那部份余财转移到博陵,显然不便,也已不合适宜。现兵乱四起,营商不利,放贷给那个人,三年便能赚回远超我花出的钱,何乐而不为?”

掰了一瓣桔子送入口中,他被酸得眯起了眼睛。

“大恩不言谢……我……我……”

宋卿月眼中涌起泪雾,嘴唇哆嗦,却不知还能如何表达感激之情。

“谢什么?我又不是白给,不过看在他给的利息丰厚,顺手赚一笔罢了。”

见她双眸有泪欲坠,崔康时便笑着打趣。

“你看,世情就是这般。没钱时,你得追着钱的屁股跑。当你有钱、且钱多到吓人后,钱便会撵着你的屁股追!”

她含泪笑道:“哪日,我也想感受一回,被钱追着跑的乐子!”

崔康时将余下的桔子塞入口中,默默看她一眼,转言:“可毕竟杯水车薪,我那部分余资,能供他花使半年就不错了!”

宋卿月刚掰了一瓣桔子送到口中,闻听桔子从口中滑落。

不忍看她的神色,崔康时站起身,艰难挪到花窗前,双手撑上花窗,看着院中纷纷扬扬的雪。

“现三王之乱未平,沈明仕开年又要出兵,今冬看这样子又有雪灾……能打江山、坐江山的,果真非一般人才行!”

宋卿月本已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

她起身走到花窗前,捧着一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心,与崔康时同看天上无休无止的大雪……

*

大雪从除夕夜下至上元日未停,越近边关,雪下越大。

从上京出发后,因风怒雪急,官道上积雪厚厚,半月后,即墨江年的车队方艰难抵达岐州。

恰逢上元日,即墨江年便命枢密使们歇在岐州。

从客栈出来,去街上看花灯,他身后的枢密使们散入人群,暗中护卫。

纷飞的大雪被各色灯笼映出七彩的光,七彩的华光里,大街上顶风冒雪看灯的百姓不少。

虽身周灯火璀璨,欢声笑语,他却无心赏灯。

接下来,再不能接朝边关行进,他得想法子哄得枢密使们同意,同意他转道去通州,再潜入定州。

于灯市上逛了许久,他立足于一伙拢着手、吸溜着鼻涕的胡人面前。

胡人约有七八人,身裹皮裘,蓬头垢面,缩脖站在夜风中。

他们各自手拿一件布货抖动,冲身边过路的上唐百姓喊着陌生的话语,虽听不懂,但明眼人能看出他们在叫卖货物。

胡人身后,是十多只喷着白烟的黄白骆驼。骆驼驮着小山一般高的货物,货物上积着厚厚的雪。

即墨江年久居边关,与关外各国打过多年交道,懂得一些胡语。

他本已路过这些胡人,心念一动,又退步回来。

冲这伙胡人拱手见了个礼,试着同他们讲了几国话,最终确定这帮胡人是从大摩罗国来的。

带着的货物,是产自大摩罗国的昌褐、斜褐,白花绫、犀牛绫等布货,还有羊毛织物。

这伙胡人本道在除夕后赶到上京城,趁着上京过年开市,将货物卖个好价钱。

哪知今冬雪下得早,他们走到沙洲便下了大雪。

艰难走到岐州时,便再也挪不动步,便欲将货物在岐州就地贱价贩卖。

偏生今年上唐世道不好,卖了好几日,这些人愣是没卖出几样货。

又饿又冻,可怜巴巴地杵在人生地不熟的大街上,这伙碧眼金发的胡人欲哭无泪。

即墨江年长长吁出一口白烟,向胡人领队拱手道:“我愿出钱雇你们随我同去通州。进了通州,货还是你们的。但在通关时,你们得向守城官说——我是你们雇用的译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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