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度夺人
皇后觑眼瞧着皇上,小心道:“菀嫔一向谨慎,必不会故意如此,怕是有什么缘故吧?”
她向甄嬛道,“你自己说。”
甄嬛平静摇头,道:“臣妾在来皇后宫中时发现礼服破损,不得已才暂时借用此衣,并不晓得衣裳的来由。”
唇角漫上一缕凄惶的笑意,胸中气息难平。
“若非如此…”
甄嬛盯着皇上,却是说不下去了,只向皇后道:“原本是臣妾的错,臣妾愿意领罚。”
在甄嬛心里,何尝愿意在他眼中成为别人。
罢了,罢了。
皇上看甄嬛的神色复杂而遥远。
甄嬛别过头,强忍着眼中泪水。
这样生冷的寂静。
片刻,皇后迟疑着道:“菀嫔她…”
皇上面无表情道:“菀嫔?虽然行过册封礼,却没听你训导,算不得礼成。”
甄嬛心中已然冰凉,如此却也一震。
不觉苦笑,罢了,甄嬛在他心里原当不得菀嫔,他所一念牵挂的人,并不是甄嬛呵!
他看着甄嬛,仿佛是远远居高临下一般,道:“碎玉轩沾着安妃的光,重新修整好了,你就好好去待着思过吧。”
甄嬛的失宠,就是在这样一夜之间。
所有的一切,都全盘颠覆了。
甄嬛的泪,在回到宫中那一夜流了个畅快。
春寒依然料峭的夜里,被褥皆被甄嬛的泪染作了潮湿的冰凉。
月光沉默自窗格间筛下,是一汪苍白的死水。
甄嬛这样醒着,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意。
心,从剧烈的痛与滚热,随着炭盆里彻夜燃尽的银炭蓄成了一滩冷寂的死灰。
那样深刻的耻辱和哀痛,把一颗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丝缕。
甄嬛醒悟一切不过是个圈套,自那件毁损的礼服起。
而醒悟之中,是更深切的悲辱。
皇上的一切情意与荣宠,不过因为她是个相似的影子啊!
莞莞!
他心中的甄嬛,不过是纯元皇后的代替而已。
长久的睁眼和哭泣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
良久的寂静之后,终于有人推门而入,是安玲容身边的槿汐。
她轻声道:“菀小主。”
甄嬛只是怔怔坐着。
碎玉轩中的人皆随着甄嬛被禁闭了起来,各宫的惊惶不安,亦不敢来打扰甄嬛。
槿汐行了一礼,缓缓道:“菀小主千万保重自身,别伤心坏了身子。”
甄嬛已无泪,殿中阴暗,她的神情在逆光中显得焦灼。
甄嬛抬头,第一次持久而玩味地看着槿汐,喉咙有沙哑的疼痛。
甄嬛忽而冷笑起来,道:“槿汐,你是安妃宫中的人,也是后宫中的老人,虽然当时我们不曾见过,但我也知道你从一开始,选择人的是我,不是吗?”
“如今,你能当着我的面,说出选择我的理由吗?”
槿汐咬一咬唇,平静站在甄嬛身边,只是沉默以对。
甄嬛的唇角缓缓展开,这样悲寂而怨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
“是因为我像去了的纯元皇后是不是?”
槿汐缓缓点头,又摇头,道:“小主与纯元皇后并不十分相像。”
甄嬛质疑地轻笑,全然不信,道:“是么?”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
槿汐轻轻道:“三分的相似,五分的性情,足以让皇上情动了。”
甄嬛怆然微笑,自嘲道:“三分容貌?五分性情?”
槿汐恭谨站着,恳切道:“奴婢并无福气得以侍奉先皇后,只是因缘际会曾得过先皇后一次垂怜。”
槿汐平静看着甄嬛,眸中清亮如水。
“小主穿上先皇后的衣衫才有真切的几分肖像,先皇后心地太过纯良,而娘娘虽然心软,却也有决断。”
甄嬛望着她,难以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和不甘。
“纯元皇后,那是怎样一个人?”
槿汐微微一笑,眼圈却红了。
“纯元皇后是不该活在世间的,世上没有比她更良善更好的人了。”
她见甄嬛诧异,只道:“先皇后娘娘宛若谪仙,世间的风尘只会玷污了她。”
甄嬛惊异难言,幼时听人说起纯元皇后,只晓得她美好柔婉而有妇德,擅作惊鸿舞,甚得皇上爱重,宫中无一不服。
而在宫中,甄嬛对她也不过一知半解。
这样的才情,是甄嬛望尘莫及的。
甄嬛低婉了心性,道:“她,想必是很好很好的吧。”
槿汐想起安玲容的吩咐,轻轻道:“若贵人是带刺蔷薇,纯元皇后则是水中百合,只可惜了宫中尘土泥泞,百合是开不好的。”
槿汐说得坦诚直白,甄嬛颇为触动。
甄嬛侧首看她,凄然道:“带刺蔷薇?即便是带刺,怎敌得了这恁多的明枪暗箭。圈套之中百口莫辩,如今的我已然失宠,这次不比往日,恐怕难以翻身。”
“还望你回去后,告知玲容妹妹多多关照眉姐姐,免得眉姐姐也惨遭毒手。”
槿汐道:“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甄嬛没有接下去,只是冷笑不已:“皇后费好大的心思!”
槿汐睫毛一挑,沉吟片刻,道:“贵人何以见得?”
“若非她有意,谁能动得纯元皇后的旧物,又何来如此凑巧?”
心下颤颤,皇后的手段甄嬛并非是不晓得的,合作得默契而恰如其分。
她并非是一味的端淑啊!
甄嬛冷笑之余又有些心悸,她何曾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狡兔死,走狗烹啊!
可不是如此么?
槿汐垂首,心中暗叹自家娘娘手段之高,成功把导火线放在了皇后娘娘的身上。
这样想着,槿汐微微咬唇。
“贵人并无对皇后有不臣之心,只是贵人步步高升,又得圣宠,皇后想必忌惮。”
甄嬛起身,茫然四顾,道:“我既失君心,又不得皇后之意,所犯之事又涉及先皇后,是帝后和太后的伤处。”
槿汐蹙眉,她也不愿意看到甄嬛一跃不起的样子,开口道:“今日之事眼下确实无法转圜,贵人只能静待时机。”
“时机?”
甄嬛环顾修缮后精致的碎玉轩,此时此刻,它和一座真正的冷宫有什么区别?
罢了,罢了!
日子过得死寂,曾经碎玉轩一切的优渥待遇尽数被取消了。
外头的人更不晓得在怎样看甄嬛的笑话,册封当日被贬黜,甄嬛也算是头一个了吧。
皇上只让内务府给甄嬛贵人的待遇。
内务府的人自然见风使舵百般苛刻,送来的饭食粗砺,大半也是腐烂生冷的。
碎玉轩中一些粗使的小内监小宫女自然怨声载道,抱怨不迭。
幸而浣碧和小允子他们还弹压的住,众人也是尽力忍耐。
甄嬛心中纵然悲痛,却也不愿意再以泪洗面。
然而百般自持,那痛心与怨忿硬生生被压迫在心中,哽如巨石,渐渐也远离了茶饭。
与此同时,永寿宫的安玲容闻着上好的熏香,摸着肚子,对着宝绢和宝萍耳语了一番。
甄嬛的幽禁只不过是开胃前菜,而安玲容要的则是把对方身边的人儿,全部都夺走。
流朱……
想起流朱惨死的样子,安玲容闭着眼睛,低声感叹了一句。
都是苦命之人啊!
接连几日下去,没有了眉姐姐和安玲容庇护的碎玉轩,日子终于是过不下去了。
甄嬛再耐不住,心疼之余不由三人抱头垂泪。
甄嬛含泪道:“昔年在府中为奴为婢,你们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如今反要和我一同遭这样的罪。”
浣碧用腿暖着甄嬛的足,伤感道:“小姐又何曾这样辛苦过,皇上也太……”
流朱抹了泪,愤然道:“奴婢百般求告,只希望内务府可以通融送些医治冻疮的膏药来,或是拿些黑炭来也好啊!
谁晓得他们理也不理,更不放奴婢出去,只在门外百般奚落。
当初他们是怎么讨好巴结咱们来着。”
浣碧叹气,瞪了一眼流朱道:“你就消停些吧,还嫌不够闹心么?”
流朱恨道:“总有一日,甄嬛便要他们知道她流朱姑奶奶的厉害!”
说着把甄嬛的手捂在她怀中。
她的手也是冰冷的,唯有怀中一点暖气,尽数暖给了甄嬛。
甄嬛紧紧搂住她们,心下更是难过,道:“原本要为你们谋一个好出路,恐怕也是不能了,只怕是自身难保了,却拖累了你们。”
甄嬛对浣碧更是愧疚,“浣碧,我更连累你。”
浣碧轻轻摆首,只是默然落泪。
流朱慨然道:“难道奴婢跟着小姐只是为享福的吗?
奴婢自小跟着小姐,既跟着小姐享了安乐,更不怕陪着小姐分担。
奴婢的一生都是小姐的。”
甄嬛泫然:“我又何曾把你们看作了奴婢呢?”
浣碧眼中泪光闪烁,“流朱说得不错。
小姐待咱们不同奴婢,难道还怕一起捱过去么?必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似一抹灰影,深夜的殿中越发寒冷。
甄嬛心中凄楚,又怕辗转侧身吵醒了身边的流朱和浣碧,便僵着不动。
月光森森的落在帐上,今日又是月尾了。下弦月细勒如钩,生生的似割着心。
月圆月缺,日日都在变幻不定。
可是说到人心的善变多端,又岂是月亮的阴晴圆缺可以比拟半分的呢?
甄嬛在惆怅里,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许是连日的饮食无常,整个人都失了力气,精神委顿。或是因为这不堪的心力,一向不太准确的信期也比上月晚了三五天。
身体和心都是说不出的酸胀难过。
流朱焦急不堪,几番要为甄嬛疏通了侍卫去请太医来。
奈何守卫碎玉轩的那些侍卫极是凶蛮,态度也恶劣,丝毫不加理会。
逼急了只道:“皇上有过旨意,不许这宫里有一个人出去,别的咱们也管不了。”
于是眼瞧着甄嬛一日复一日的憔悴虚弱下去。
终于那一日晨起换衣时,体力不支,脚下一个虚浮,便不省人事了。
醒来时却是温实初在近旁,殿中复又生起了炭火,温暖而明亮。
温热的草药在小银铫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微微有些熏人。
身上的被褥一应换了松软干燥的,塞了一个铜制的汤婆子焐在脚边取暖。
我抬一抬手,却见手上厚厚包了层软布,不由惊诧。
浣碧笑吟吟在一旁道:“小姐别动,刚涂了治冻疮的貂油,怕脏了衣服。”
她端了一碗燕窝轻轻吹着,用银匙一口口舀了喂到甄嬛唇边。
甄嬛头晕目眩,身上软绵绵的乏力,只瞪着周遭的这一切疑惑。
囚禁之中何来这样的礼遇,而脚边的汤婆子热热烫着脚,分明又不是虚幻之景。
甄嬛望着温实初,乍见故人,眼中不由热了,道:“温大人。”
他应了一声,眼中漾起稀薄的温情和悲惜,极力抑制着,行礼道:“微臣恭喜小主!”
甄嬛的意识有些模糊,不自觉地摸到腹部,疑惑且意外地着望着他:“是吗?”
浣碧落下泪来,轻轻转首拭了,偕了一宫的宫女内监齐齐跪了下来贺喜:“恭喜小主。”
她道:“太医说小姐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甄嬛心下有一刻的惶然,却也欣喜了,欣喜之中更是悲伤。
她曾经深切地期盼着有一个孩子却不得,如今这个时分偏又有了孩子,不知是依靠他还是连累他了。
甄嬛抚着小腹,几欲落下泪来。
待得众人退下,唯剩了温实初和浣碧在侧。
浣碧在旁照拂着药炉,温实初为甄嬛看过脉道:“小主心情起伏太大,胎气不稳,切勿再要动气伤心了。”
甄嬛别过头,忍着鼻中的酸,道:“大人以为眼下如何?”
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是小主眼下唯一翻身的机会了。”
他宽慰道:“皇上已经下旨由微臣照顾小主的身孕,虽未恢复嫔应有的礼遇,也准以嫔礼相待。
安妃和惠妃也命人格外照顾小主的饮食起居,小主尽量放宽心吧。”
甄嬛却凄然笑了,道:“是么?大人以为这是翻身的机会了么?
若如此,大人方才絮絮说了这许多,怎未听提及有解除禁足之令只言,皇上也未曾有一字的安慰之语。
何况这所谓的嫔位礼遇,也是为本宫的孩子,并非是因为本宫。”
他默然,也恻然了。